夜栖梧

　　一日便熟悉了天水阁的地形，任悠扬在此也算是贵宾待遇了。因身份说穿，颜瑶倒是给她备了女装，许久未着长裙，倒有些不习惯了。
　　“妹妹穿上这身黄衣裙，倒是美艳呢。”
　　任悠扬笑着摇头，自己这姿色只算得一般，身子骨太单薄，裙摆都撑不开的。“你是没见着我的一个姐妹，那模样才是美艳无双的。”提起了沉烟，才想起自己一声不吭地离去，他们几人怕是担心死了，才与颜瑶说了，帮忙递封信出去，报个平安。
　　颜瑶嘱咐了个小丫头去办，看着小丫头匆匆离去的背影，任悠扬道：“这天水阁漫长的年岁，还好有那丫头陪着你。”
　　“是呀，十三年前，出山采药时，路上遇见浅陌一家被山贼杀害，我当时只来得及救下这个小姑娘。哎，原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却…”
　　“人各有命，在这天水阁一方安逸，未尝不好。”

　　二人一路聊着走到冰宫。
　　“这里是夫人沉睡的地方，原是不让外人进的。”
　　任悠扬点点头，想来也是，可惜，治疗阁主需要至寒冰床，整个天水阁，也就只有这里透着寒气。“这冰宫，应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嗯，夫人离世时，老阁主为了留住夫人容颜，花了三月建起这个冰宫。”
　　悠扬看着墙面的画，心亦柔软许多，“你家夫人，真幸福！”
　　“呵，能得当年江湖第一美女的青睐，老阁主也是幸福！夫人那般温柔似水、沉静善良，能嫁入天水阁，也是我们的福气！”
　　江湖第一美女？曾听说过，三百年才出一个唐门娇女。这断肠鸠是唐门至宝，却用在了唐家大小姐身上，真是…
　　任悠扬走进冰棺，只见棺中女子眉眼紧闭，却不掩她一弯新月眉；嘴角含笑，唇瓣红润透亮；几缕青丝遮面，但盖不住那倾世容颜。肤如凝脂，手若柔荑。即便是女子看见这般，也不得不被吸引，感叹上天竟有如此惊世之作。
　　女子枕边放着一个蓝底白花的青花瓷坛，任悠扬心想，那里盛的便是冷泝篁的骨灰吧。

　　“颜姑！好似父亲有过禁令，外人不得踏足天水阁，更不能触碰冰棺！姑姑已几次违反规矩了！”清冷声音传来，让置身冰宫的任悠扬更觉哆嗦。回身，便见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缓缓过来。少年面色不再呈青玉色，只是略显苍白，应是太少接触阳光的缘故。
　　“可是，景曦能救公子的性命！我想就是老阁主在，定也不会怪罪的！”
　　“我说过，我不需要人医治！此次事情作罢，将人送出，我便当无事发生。”
　　“不行！老阁主为救公子，牺牲了性命！您怎可如此轻生！”
　　“呵呵，我知道颜姑你怨我，我一个残废，却让父亲神一般的人物离世，确实不值！”嘲讽一笑，手中运气。只见轮椅飞速转头，似要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确实！两位江湖传奇人物的命全延续在你身上，就算不愿，也不可逃避，你没有死的权利！”
　　任悠扬的话语盖过颜瑶，向前走出几步。“不管你自卑，或是自责，都逃避不了，你是冷泝篁与唐静霜的儿子。你没有延续他们的传奇，却躲在这一方琉璃宫里，荒废时日，自怨自艾，就算如今你去了，又有何颜面下黄泉见你父母！”
　　冷沧落嘴角一笑，“不劳姑娘费心，爹娘寂寞，沧落能去相陪，自然欢喜的。”
　　“哈哈，人人都害怕死亡，不想冷公子却害怕活着。这琉璃宫二十年，确实冷清，确实沉闷。”
　　行走的轮椅有一瞬停滞，复又继续前行，一路不再回话，直到消失在颜瑶和悠扬的视线中。

　　“景曦，你话太重了。”
　　任悠扬知道颜瑶并非责怪，只是心疼，冷沧落一直被颜瑶护得很好，舍不得伤他半分。“好姐姐，就算不去触碰，伤口却永远在那的。何不撕开，鲜血淋淋后，会长出新嫩的皮肤。”
　　“哎，这孩子心思一直很深，又很是沉默冷清，好似事事漠不关心，我总是读不懂他。但他极其孝顺的，每日都会一个人来这冰宫待上半日，陪着老阁主与夫人。”
　　“哦？”任悠扬笑笑，那个缺乏温暖的孩子，也许，不是那么难劝说。

　　沉烟与范骆苔行至唐门外，已有弟子上前招呼，领了他们进唐门大院。
　　转过长长回廊，便见魑魅魍魉四人立于一边，笑看着范骆苔。
　　“大哥，我就说咱门主不会轻易放了天山这一帮人吧，看看，还不是乖乖送上门。”
　　“你啥时候说的！我咋就记得昨晚你抱怨门主来着。”
　　“呃，三弟，明明昨夜是你在抱怨的，是吧，大哥。”
　　“谁都有抱怨！干嘛说我一个！”

　　四人互相拆台，本是有趣，可范骆苔看见魑魅魍魉四人，想起冤死的师兄弟，双眼发红，拔剑就往魑魅魍魉身上砍去。
　　“哎呀哟，这丫头够辣的呀，都到这份上了，还要抢着送死。”魍魉二人一个夺了范骆苔的长剑，一个反手擒住她。
　　“几位大哥，我们俩是你们门主发帖请来的客人，唐门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沉烟上前，缓缓说道。
　　“放开她。”四人中的老大魑命他们将范姑娘放开，又道：“门主确实是请客，不过这客人进门便喊打喊杀的，主人也难做。”
　　沉烟自然明白今日她们二人处于被动，遂拉过范姑娘，对她耳语道：“想要救你大师兄，便不要冲动，跟着我行事。”
　　范骆苔咬着牙点头，收回了长剑。

　　待走进内堂，沉烟第一眼便看向主位之人，只见一红衣少年斜躺在踏上，面容清俊，眉目疏朗，似书生气，可嘴角勾起的邪魅笑容，却让人心下寒战。
　　红衣男子看了眼沙漏，“恩，时间刚刚好，姑娘算得精准呀。可是，只两个姑娘赴宴？”
　　不见紫衣男子，本有些不悦，眼神轻飘扫向前边的两个少女，突地眼睛微眯，似寻到猎物的恶狼一般笑开。
　　阴阴的笑容让沉烟浑身不自在，才道：“门主下帖相邀，岂能不准时。”
　　“呵呵，姑娘先请入座吧，这宴席就要开始，不知姑娘可有兴趣陪唐某人玩个游戏？”
　　虽说是问句，可语气不容人拒绝，“您是主，我是客，自然客随主便。”
　　沉烟与范骆苔落座后，便有人替她们斟满酒。唐逸遥遥举杯，算是敬酒，喝过后将酒杯倒转，示意杯中酒尽。沉烟亦笑笑，端起略微偏大的酒杯，不落人后的一饮而尽。
　　“好！姑娘是个爽快人，酒过便可热热身了。”随后招手，唤道：“来人，将箭靶移出，本座要与客人戏耍一番。”

　　待下边弟子将一个巨大的箭靶移来，翻转后，沉烟吃惊的看向靶上之人。
　　“大师兄！”范骆苔已先一步叫唤出声。
　　沉烟在桌底抓住范骆苔的手掌，安抚着，示意她冷静下来。看着前方箭靶，于砚箜手脚捆绑在木板上，他应该就是唐门主所说箭靶了。
　　“门主要怎么玩？”
　　好冷静的姑娘，唐逸依然是懒散的斜躺，“今晚咱们比比准头。”说罢一挥手，便有弟子递来一排流星镖。唐逸随手抽过一支镖，“奖励便是这靶上之人。”话音刚落，便见离于砚箜右掌一厘处停落一柄流星镖。之后看向沉烟笑道：“怎么样？姑娘玩么？”
　　“可以，那请门主先将手中十支镖飞出吧。”沉烟缓缓答，一旁的范骆苔已是尖叫，“不可以！大师兄会死的！”
　　“姑娘的朋友似乎不答应，是不是先商讨好？”
　　沉烟看向于砚箜，后者只深深望了眼沉烟，点头。沉烟亦笑了笑，“他信任我，开始吧！”

　　听完此话，唐逸突地心头窝火，信任？哼！手头握紧剩下的九支镖，齐齐飞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九音落，沉烟才敢缓缓睁眼，看向前方。只见九支镖分别落在于砚箜头顶，肩上，腰侧，腿旁，脚下，只一支流星镖刺入于砚箜左手掌心，鲜血不断滴落。但沉烟却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未伤到要害。
　　“呀，刚失了点准头，伤了活靶呢，啧啧…”随后懒懒望向沉烟，“轮到姑娘了。”
　　沉烟伸出右手，接过十支流星镖，右手指甲缝里透着一丝红色，是刚刚唐逸出镖时，自己紧张，双手将大腿右侧抓出血痕所致。
　　“沉烟姑娘，不行！你不会功夫！会伤到大师兄的！”范骆苔紧抓着沉烟的手臂，不让她掷出飞镖。
　　“小苔，无碍的，我信她。”于砚箜大声喊道，让范骆苔安心。
　　“可是…”范骆苔还是不肯放手。
　　“啧啧啧，我唐门可不是给你们上演情深意切的地方。姑娘快些吧！”唐逸声音已透出不耐。
　　沉烟左手抚上范骆苔，将她手拿开，“没事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十音落，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魑魅魍魉更是张大了嘴，蠕蠕地，半晌才发出些单音，“这…这…这…”

　　“不好意思，在下腕力不够，让大家见笑了。”沉烟率先发话，打破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个腕力不够！这一局，姑娘未有一镖在靶，是唐某赢了。”唐逸坐正身子，笑看着沉烟，这姑娘，确实有趣。

　　“切，心疼情郎吧，哪有人每一镖都扔到地上的。”魅的话音刚落，被唐逸狠狠剜了一眼，只能缩了头，不敢发话。

　　“自然是门主赢了。不过，既然之前是门主定题，这会儿，奴家也想与门主比一比。”
　　“哦？”唐逸喝了口酒，道：“比什么？”
　　沉烟指着唐逸手中酒杯，“酒！”
　　“哈哈哈哈，姑娘确定？”

　　“这丫头疯了？门主可是千杯不醉呀！”
　　“是呀，我还没见过门主醉酒呢。”

　　下边的议论声，沉烟自然听见了，却只是淡淡一笑，“确定，比酒。”
　　“好。怎么个比法？”
　　“不知唐门里，可有琵琶？”
　　琵琶？唐逸看了眼魍魉，“取了琵琶来。”
　　“啊？咱门里没个姑娘，哪来的琵琶？”魍魉很是局促地答道。
　　唐逸只是挑眉，眯眼看着魍魉二人，“没有么？”
　　“啊，有，有，属下这就吧琵琶哪来。”

　　很快，魍魉便带着把琵琶小跑进来，额头满是汗，看得出为取这琵琶，费了不少心力。
　　轻拨了几个音调，这琵琶音色还是不错的，遂道：“赌注还是于大哥，这回比酒，规矩我定。”
　　“自然。”
　　“门主喝酒，奴家弹琵琶，谁先停下手中动作，便算输。”
　　“胡扯，你弹琵琶，咱们门主喝酒，这不公平！”底下一片囔囔声，沉烟却不理会，只定定看着唐逸。
　　唐逸沉默了一会，道：“好，若姑娘的琴音能入唐某之耳，唐某便赌了。”
　　沉烟笑着轻轻拨弦，缓缓琴音流出，曲调婉转清丽，如泣如诉，有如仙乐，让在场人都是陶醉。

　　“好，开始！”唐逸一声喝道，便开始灌酒。沉烟手中动作不停，一曲一曲，不间断地弹奏。
　　一个时辰过去，唐逸双眼透亮，嘴角依旧含笑看着沉烟，手上动作不停，却未有半分醉意。沉烟无奈，轻缓音律本可醉人，曾经在江宁，不知多少公子哥醉倒她的琴音下，可唐逸却没有半分反应，果真江湖中人定力不一样。遂加快手中动作，铿锵乐音传出，节奏快速，韵律跳跃紧凑。唐逸亦加快手中动作，喝酒一会快过一会，却越喝越精神。
　　虽说沉烟乐曲动听，可三个时辰过去，大家都有些乏了。而唐逸却很是陶醉于音乐中，旁边酒坛已累过桌面高度了。
　　沉烟心也有些慌，千杯不醉，果然非虚。长期练琴，沉烟本已习惯，可长时间弹琴，指腹表皮已经划破，每弹一音，手指便是火辣辣的疼。暗暗咬牙，沉烟更加快的手中动作，音调更重。琴弦在她指腹地波动下快速颤动，不多时，血已沿着琴弦滑落，渐渐的，血染长弦。
　　于砚箜看着沉烟手指，满心疼惜，嗓子已废，如今再要弹下去，怕是这双手都是要废去的呀…这对沉烟是致命的打击。只能喊道：“烟儿，莫再弹了，于大哥没事的！”
　　沉烟不停，动作愈来愈快。
　　“停下，听见没有！你的手会废了的！”
　　恍若未闻，沉烟只咬紧双唇，继续弹奏，薄唇上已有淡淡血痕。

　　“啪~”酒壶掷地，唐逸倒向后座，“你赢了。”
　　音乐缓缓收起，沉烟站起身，“那，赌注奴家可否带走？”
　　唐逸撇撇嘴，“自然。”
　　范骆苔首先上前，解开于砚箜的绳子。取出手中流星镖。
　　不顾左掌疼痛，于砚箜几跑到沉烟身边，“可还好？”
　　沉烟点点头，回头对唐逸道：“谢过门主了！奴家就此告辞！”
　　看着沉烟几人离去的身影，唐逸突地唤道：“等会，姑娘名字？”
　　沉烟回头，缓缓一笑，“沉烟，柳沉烟。”

　　待那三人离去，魑魅魍魉已将空酒坛收拾，毒九却上前道：“门主的酒量变浅了。”
　　“是呀，变浅了。”随后起身走下高台。
　　魑魅魍魉在一边听见门主有力的声音及矫健稳妥的步伐，大囔：“门主明明没有醉，为何认输，放了他们离去！”
　　唐逸只是摇头。抚上沉烟刚刚弹奏过的琵琶。“不，我确实醉了！”琴弦染血，一缕幽香飘散，唐逸似陶醉轻嗅，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柳沉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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