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旧人心上过

　　长途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略显单调的冬日景致。车厢里暖气开得足，混合着皮革和零食的味道。我和小薇挤在靠后的双人座上，她正兴奋地给我看手机里存着的几个餐厅信息，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地分析着哪家环境好、哪家菜式可能更合阿希哥口味。我们从穿搭聊到见面的路线，从可能的对话内容模拟到万一冷场的救场方案，越说越起劲，几乎忘了周遭的环境。

　　“……还有，我室友说，见面的时候不要太主动，但也要适当表现关心，比如问他路上累不累……”小薇正说得投入。

　　“——小心被骗。”

　　一个凉凉的、带着点慵懒鼻音的男声，冷不丁地从我们座椅后方飘了过来，像一粒冰珠砸进热气腾腾的对话里。

　　我们俩瞬间噤声，像被按了暂停键。车厢里其他乘客昏昏欲睡或戴着耳机，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刺耳。我和小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窘迫。迟疑了几秒，我们同时微微侧身，试图透过座椅之间的缝隙往后看。

　　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戴着耳机，但一侧耳机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的男生，正半阖着眼，头靠在车窗上，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但那熟悉的侧脸线条和那头即便在车厢里也显得有点不羁的微卷头发——是方同，那个音乐系的、名声在外的“浪荡子”。

　　“你……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小薇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转身扒着椅背低声质问他。

　　方同这才慢悠悠地掀开眼皮，斜睨了我们一眼，嘴角勾着那抹惯常的、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们这么大声，我还用偷听？”他语气平淡，甚至有点无辜，随手把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耳机也摘了下来，证明自己并非刻意，“整个车厢后排，大概就你俩最热闹。”

　　我和小薇顿时语塞，脸颊更烫了。刚才确实聊得太忘形。

　　“要你管！”小薇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回嘴，但气势明显弱了。

　　方同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没什么温度。他换了个更舒服的靠姿，目光掠过小薇因激动而发亮、却难掩紧张的眼睛，又淡淡地扫过我，话却是对着小薇说的，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好心提醒罢了。小心……骗人，骗色，骗财，最后人财两空。” 他说“骗财”的时候，眼神特意在小薇手腕上那只价格不菲的新款手表上停留了一瞬。

　　这话太直白，也太难听。小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毛了：“方同！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管好你自己吧！不知道骗了多少女孩的芳心，还好意思说别人！”

　　面对小薇的指控，方同脸上那点懒散的笑意反而深了些，他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甚至有点玩味地看着小薇气鼓鼓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回应：“我可没骗。”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都是她们主动找我的。谁叫我——魅力大呢？”

　　他那副理所当然又欠揍的模样，噎得小薇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着他。

　　方同说完，似乎对这场短暂的交锋失去了兴趣，重新把耳机塞回耳朵，闭上眼睛，摆明了拒绝再交流的姿态。只留下我和小薇面面相觑，刚才热火朝天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和心底那被强行撩拨起来的不安。

　　小薇扭回头，用力靠进座椅里，嘴唇抿得紧紧的，胸口微微起伏。我知道，方同那些刺耳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满是粉色泡泡的期待里。虽然她嘴上强硬，但那句“人财两空”，恐怕已经在耳边回响。

　　车窗外的景色依然在飞驰，车厢里恢复了平静，只有发动机的低鸣。但我感觉，这趟返校的旅程，因为方同那几句突兀的“警告”，忽然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阴影。

　　小薇还在生闷气，别着脸看向窗外。我看了看她，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后排那个已经重新戴上耳机、仿佛与世隔绝的方同。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断和“警告”而生的不自在，混合着一丝对巧合的好奇，让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扒着座椅靠背，压低了声音问。

　　“哎，方同……你怎么也在这趟车上啊？” 我的语气尽量放得平常，不想显得太在意，但又确实想知道。这趟长途车是从我们深市开往大学城市的，乘客多是学生和沿线居民，像他这样“声名在外”的音乐系风云人物，单独出现在这里，是有点意外。

　　方同似乎没料到我会主动搭话，或者说，他压根没在意。听到声音，他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食指，随意地拉开耳边的耳机，露出半边耳朵，懒洋洋地吐出一句：

　　“上学啊。不然呢？” 他的回答简短到近乎敷衍，仿佛我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又扯起那抹标志性的、有点欠的弧度，补充道：“怎么，这车被你们俩包了？别人不能坐？”

　　我被他的话堵了一下，有点讪讪的。“不是那个意思……就，挺巧的。” 我嘀咕着，准备转回去。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他似乎极轻地哼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耳机里的音乐和他自己的呼吸声盖过。然后，他不再有任何表示，彻底沉浸回他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只留给我一个淡漠的、笼罩在连帽衫阴影里的侧影。

　　我坐正身体，心里那点好奇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因为他的冷淡和那句反问，变得更像一团模糊的疑云。他上学？他家也在深市？这个总是带着玩世不恭面具、说话刻薄却又似乎洞悉些什么的方同，他真实的行程和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小薇碰了碰我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我别再理他。我点点头，重新看向前方蜿蜒的公路。车厢里依旧沉闷，但方同的存在，就像一颗偶然落入水中的、质地不明的石子，虽然已经沉底，不再激起水花，却让这趟原本普通的路程，水面之下，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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