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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陈屿出差后的头两天,沈念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开店、理书、接待零星顾客,偶尔抬头看向窗边那张空着的桌子,或是在整理书架时,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只依旧躺在小仓库角落的扁平木箱。一切如常,只是空气里少了那抹熟悉的、混合着旧纸与室外清冽气息的存在,以及偶尔响起的、关于文稿或旧物探讨的低沉嗓音。
书店里显得比往日更安静了些。连常来的那位历史系吴教授都察觉了,有一次闲聊时问起:“最近好像没见那位来做调研的陈同学?”
“他出差了,过几天回来。”沈念平静地回答。
“哦,年轻人忙点是好事。”吴教授推了推眼镜,没再多问。
第三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雪。没什么客人,沈念将店里打扫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账目。做完这些,时间尚早,她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柜台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通往小仓库的门。
仓库里大部分杂物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几堆分类好的待处理物品,以及那个孤零零的木箱。陈屿临走前提到的“除锈润滑剂和特制工具”的说法,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小钩子,勾起了她心底深处一丝探究的好奇。
她放下茶杯,拿起钥匙,走到小仓库门口,打开了门。里面的空气依旧陈腐,但比之前清爽了许多。她按下墙上的开关,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起,照亮了有限的空间。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箱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着一层新落的薄灰。箱体是普通的松木,做工不算精细,但很结实。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铜锁,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
沈念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锁面上的灰尘。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她想起陈屿说,可以尝试用专门的润滑剂慢慢渗透。她家里似乎有普通的WD-40除锈剂,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按下。她回到楼上住处,在储藏柜里找到了一小罐WD-40和几把不同尺寸的螺丝刀、钳子。拿着这些东西回到仓库,她再次在木箱前蹲下。
她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把锁。打开它,会看到什么?另一个陌生人的遗物?一段与她无关的往事?抑或是……某种她尚未准备好去面对的可能性?她想起那本蓝色笔记本,想起陈屿看到自己名字时的短暂失神。有些尘封的东西,一旦开启,或许会释放出难以预料的气息。
但好奇心,以及一种莫名的、想要在他回来前做点什么的冲动,最终占了上风。她戴上手套,小心地将WD-40的细管对准锁孔,轻轻喷了一点。然后,她用一块软布,包裹住锁身,开始尝试用最小的力道,上下左右地轻轻晃动、扭动。锈蚀的锁簧发出艰涩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她并不急躁,只是持续地、轻柔地施加着一点点的力和晃动,偶尔再喷一点润滑剂。时间在寂静的仓库里缓慢流淌,只有锁具偶尔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咯咯声,和她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更久。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改天再试的时候,手下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松脱了的“咔哒”声。
她停住动作,屏住呼吸。又试着轻轻扳动锁扣——这一次,虽然依旧滞涩,但竟然微微松动了一些!
心头掠过一丝成功的悸动。她更加小心,继续用布包裹着,缓慢而持续地施加旋转的力道。锁扣一点一点地被扳开,锈屑簌簌落下。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咔”,锁扣完全弹开了。
沈念轻轻吁了口气,额角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摘下锁,放在一旁。现在,只要掀开箱盖,秘密就揭晓了。
她再次停顿了片刻,然后,双手扶住箱盖边缘,缓缓向上抬起。
盖子比想象中沉。铰链也生了锈,发出嘎吱的声响。一股更陈旧的、混合着木头、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从开启的缝隙中涌出。
箱盖完全打开。
里面的东西,出乎意料地整齐。最上面平铺着一块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的丝绒布,边缘用金色的细线绣着简单的卷草纹。掀开丝绒布,下面是一摞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方正正的扁平物件,大小不一。
沈念拿起最上面一个包裹。入手颇沉。解开系着的细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厚重的相册。封面是硬质的黑色仿皮,烫金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翻开相册。里面贴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张剪报、节目单、手绘的贺卡、甚至还有几片干枯的、压得平整的树叶和花瓣。剪报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电影介绍,有诗歌摘录,有新闻片段,时间跨度似乎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贺卡上的祝福语稚嫩而真诚。树叶和花瓣旁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日期和地点,比如“1982年秋,校园银杏”、“1985年春,玉兰花开”。
这像是一本个人的剪贴收藏册,记录着主人某个阶段的兴趣、情感和生活的吉光片羽。沈念一页页轻轻翻过,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种私人化的、琐碎的记录方式,让她想起那本蓝色笔记本,只是年代更早,主人的身份似乎也更年长一些。
她将相册小心地放在一旁,继续查看下面的包裹。
第二个包裹里是几本笔记本和日记本。笔记本是工作记录性质,字迹工整,内容涉及教学计划和学生情况,主人似乎是一位中学教师。日记本则更私人,记录着日常琐事、心情起伏、对家人和学生的牵挂,时间也是七八十年代。文字质朴,情感真挚。
第三个包裹里是一些证书和奖状: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工会积极分子……主人的姓名清晰地写在上面,是一位姓“李”的女老师。
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稍小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没有文件或首饰,只有几张泛黄的信纸,对折着。信纸是那种带横线的稿纸,上面的字迹是漂亮的钢笔行书。
沈念拿起最上面一张,展开。信的开头是“亲爱的母亲”,内容是对家中近况的汇报,提到工作顺利,学生可爱,嘱咐母亲注意身体,字里行间充满温情。落款是“女儿文秀”,日期是1987年。
第二张信纸,开头依旧是“亲爱的母亲”,但内容却沉重了许多。信中提及“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检查后医生建议休息”、“教学任务重,放心不下班上的孩子”、“您年纪大了,勿过多挂念”等语。落款和日期依旧。
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信纸,字迹明显颤抖了许多,墨水也有洇开的痕迹。内容极短:“母亲,恐时日无多。唯憾不能尽孝于前。所存之物,托付可靠之人。勿悲。女文秀 绝笔。”没有日期。
三封信,像三级台阶,一步步走向令人心碎的终结。沈念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有些僵硬。她仿佛能透过这颤抖的字迹,看到一位身在异乡、病重垂危的女儿,在生命最后时刻,对远方母亲的无尽牵挂与愧疚,以及那尽力维持的、最后的平静。
铁皮盒子里,除了这三封信,再无他物。没有遗书,没有遗嘱,只有这未及寄出的、饱含深情的绝笔。
沈念缓缓地将信纸按原样折好,放回铁皮盒子,盖好。她环顾木箱里的其他物品:记录着生活趣味的剪贴册,承载着工作心血的教学笔记,代表荣誉的证书,以及这三封未寄出的家书。所有这些,属于一位名叫李文秀的中学女老师。她似乎终身未婚,将热情奉献给了教育和学生,在生命的尽头,独自整理了自己的“所存之物”,锁进这个木箱,托付给了“可靠之人”。
那么,这个木箱,又是如何流落到“旧书痕”这个小仓库的呢?那个“可靠之人”是谁?为何最终没有妥善保管,而是让它湮没在旧书店的尘埃里?
谜题解开了一部分,却引出了更多无解的疑问。沈念感到一阵深沉的唏嘘。每一个看似普通的旧物背后,都可能连接着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人生,一段有喜有悲、有始有终的故事。而大多数这样的故事,最终都像这个木箱一样,沉入时光的河底,无人知晓。
她将物品一样样按原样包好,放回木箱,最后盖上那块深蓝色的丝绒布。那把打开的锈锁,她放在丝绒布上。她没有合上箱盖,就让它们这样敞开着,仿佛这样,那位李文秀老师留存于世的一点痕迹,便能稍微透透气。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感到腿有些麻。昏黄的灯光下,敞开的木箱像一口小小的、沉默的井,映照出无常与记忆的微光。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黑透了。仓库里寒意渐浓。沈念关上灯,锁好门,回到书店温暖的灯光下。
柜台上的茶杯早已凉透。她重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双手捧着,汲取那一点暖意。心里沉甸甸的,充满了对那个陌生女老师的同情与敬意,也充满了对命运之流难以捉摸的感慨。
陈屿还有一两天才会回来。她决定,等他回来,再一起商量如何处理这个木箱,以及里面那位李老师充满遗憾却又竭力保持尊严的遗物。
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沈念静静地坐着,听着暖气低微的嗡鸣,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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