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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入寨第五日,蒋和意已将周遭木屋住客的起居规律摸得清明。
清晨,寒雾未散。
蒋和意拢了拢素绒斗篷,踏出木屋。
她缓慢踱步,目光掠过每处屋角檐隙。
几个在井边浣衣的妇人笑着同她招呼,她弯起唇角应和。
“歘!”
断断续续的劈柴声传来,她循声绕过竹篱,见东侧柴院中槁木横陈。
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者正抡斧劈柴,碎木四溅。
蒋和意目光环视一圈,柴房再无他人。
她冷笑转身,行不出十步,绣鞋在雪地里倏然凝滞。既那三位姑娘口径如出一辙,何不试试这老翁?
“老人家,您先歇歇罢。”她折返时,已换上温婉神色。
老人闻言,停斧抬眼,见是一陌生姑娘:“姑娘你是?”
“我是新来的攸宁,山下猎户之女。”蒋和意行至老者面前,问道:“这寒冬腊月,您怎独自在此砍柴?”
“劳姑娘挂心,不过是闲来无事,活动活动筋骨罢了。”老翁笑道。
“这般重活...”蒋和意眸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柴垛,“寨中竟让长者操持?”
“姑娘误会了!”老翁连忙摆手,“非是他们安排小老儿我做的,而是我自己非要做。我啊,终日不是在房中枯坐,便是漫山闲逛,倒不如来这柴院活动筋骨。”
老翁说着抡起斧头利落劈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别瞧我须发皆白,这身板可比年轻人硬朗!偏生寨里后生总拦着不让干活——”斧刃深深楔入木墩,他摇头苦笑,“半生劳作,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虽如此,可您已劳碌半生,又何苦为难自己?”蒋和意瞧着他枯瘦的手,“劳碌半生换得清闲,正是该煮雪烹茶、踏青访友。便是闲不住,也可编些竹器、清洗些山珍,何苦与这枯柴较劲?”
老翁大笑:“你这姑娘,倒是会享受。”
“那是自然,”她扬起下颌,骄傲道:“人生如白驹过隙,自当及时行乐。若总要等到暮年才知享受,岂非辜负年少春光?”
“妙哉!”老翁眼底掠过欣赏:“寨中后生总劝老汉安享天年,却无人如姑娘这般,道出‘活着须尽欢’的真义。”
蒋和意临风而立:“人这一生,苦楚如影随形,欢愉却要自己找寻。若不懂在荆棘丛里摘花,在风雨声中作歌,岂不是白来人间走一遭?”
“哈哈哈。”老翁笑道,“姑娘,你虽看着小,倒是通透。”
“自然。”
老翁一叹:“姑娘此言虽在理,可老汉劳作惯了,反倒觉得抡斧劈柴比闲坐自在。”他笑着将斧头稳稳立在柴墩上,“你说的编竹篓、话闲篇,倒让我想起寨主常念叨的话,人自有人的活法。”
“不强行令他人认同己身,亦不干涉他人如何处事。”
蒋和意倚着柴垛轻笑,问他:“那您说说,这位寨主,究竟是怎样人物?我入寨五日,还未瞧见过呢?”
老翁闻言,眼中泛起暖意:“寨主啊,原是嘉庆郡威远镖局东家,见官商勾结盘剥乡里,一腔热血上涌,深夜提刀,单枪匹马潜入郡守府邸,砍了那作恶的郡守,将其头颅高挂在府门口示众。”
“后来,新来的郡守也不是个好东西,与前郡守一脉相成,”他道,“坏得很。”
“再后来呀,寨主率一群志同道合的镖师,落草羚山。”老翁眼中敬佩不已,“平日里,专劫为富不仁之辈,所得银钱尽数供养无家可归之人。如此这般,已有许多年。”
蒋和意垂眸轻笑,京都权贵虚伪面孔纷至沓来。这寨主若真如此侠义,何须困守山林?
“姑娘不信?”老翁察觉她眉间轻蔑。
“不过觉得这般侠义之名,听着倒有几分...虚妄。”蒋和意语气淡淡。
老人听这话,急得双手上下连摆:“姑娘!你这可误会大了!寨主侠心仁义,一向爱护我们这些寨民,时常接济走投无路之人。这寨中,大半是落难者。”
他指着旁边堆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急切解释:“你瞧瞧这些,这些全是寨主临行前亲手劈的!”
“当真?”
“自然如此”老问语气激烈,“小老儿我黄土埋颈的人,岂会打诳语!”
见老者激动得须发皆颤,蒋和意漫应着:“好了好了,老人家您别激动,我信了便是。”
“攸宁!攸宁!快来帮忙!”湘儿焦灼呼唤破空而来:“李娘子要生了!”
她心头骤紧:那是位常塞给她蜜饯的温柔妇人!
蒋和意顾不得再与老者多说,草草点头致礼,当即转身,鞋踏碎琼瑶,朝着人声处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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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娘子,再用力些!就快出来了!”
“啊!!”
产房内血气氤氲,稳婆沉稳指挥声穿透压抑的呻吟。
湘儿将剪子浸入滚水中,腕间轻轻发颤;晓棠扶稳产妇肩头,手背绷出青筋;芹娘使劲拧干帕子,将铜盆递给蒋和意后,为李娘子擦干额间汗液。
蒋和意接过血水淋漓的铜盆,强压下喉头阵阵作呕的冲动,转身之际,见李娘子瞳孔涣散,里面映出窗棂漏进的微光。
那濒死的母兽般的眼神,让她想起两日前这妇人省下糖糕塞进她手心的温软。
“头出来了!娘子再使把劲!”稳婆一声断喝,蒋和意倏然回神,端着铜盆踉跄而出。
檐下寒风扑面,她扶着木柱深深吸气,肺腑间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待取了新烧的热水回转,芹娘急切将帕子浸入铜盆,氤氲水汽模糊彼此苍白的脸。
透过蒸腾雾气,蒋和意终于看清产榻上挣扎人影。
李娘子青丝尽湿贴在额角,下唇咬出的血痕染脏了前襟,每次宫缩都让她剧颤。
“我..我...不行...了。”压抑的呜咽从齿缝漏出,比哀嚎更令人心碎。
蒋和意攥紧袖口,知她是个温柔之人,昨日才明白那温柔里浸着多少血泪。
她丈夫被税吏乱棍打死,孤身逃进深山时发现早有两月身孕。
寨中姐妹匀出口粮供养她,她便把这份善意化作块块糕点,温暖每个初来者的惶惶之心。
李娘子力气愈发小,唇色发白,双眸半闭。
“阿流,速去灶房取些物事。”稳婆头也不抬地吩咐,双手仍稳稳托着产妇的腰腹,“三片老参须吊气,半盏陈年黄酒活血,再带捆新蒸的白布来。”
她忽侧耳贴近李娘子剧烈起伏的胸膛,扬声道:“顺道把梁上悬的艾草扯两束!降低产褥热风险。”
阿流忙拭净手上血污,临出门又被唤住。
“且慢!”她补了句:“经过库房时,熊胆粉带一钱来。若守库的问起,就说我老婆子要用来化淤止血。”
阿流连连应声。
一刻钟之后,阿流捧着东西疾步归来。
稳婆将老参拍入李娘子唇间:“含住了!别泄了气!”
她将黄酒倾洒在产妇腹间。
李娘子涣散的眸光骤凝,齿间参片被咬的作响,右手死死攥住阿流递来的蒸布。
稳婆再次用酒,混着熊胆粉,抹上战栗她的腰腹。
艾烟缭绕,李娘子喉间迸出嘶吼,浑身筋骨绷如满弓:“啊!!”
稳婆高呼:“李娘子,再使把劲,让孩子见见天光!”
“哇!”一声嘹亮而愤怒的啼哭骤然响起。
啼声破开血雾,阿流手中艾草散落满地,望着那通红的小生命掩面痛哭。
“生了!生了!”姑娘们怔愣片刻,突然像解冻的春溪般涌动起来。
晓棠将剪子递给稳婆,湘儿打翻的水盆洇湿了满地干草。
“是个姐儿。”稳婆托起浑身胎脂的婴孩,芹娘立即递上温热的软布。
晓棠跪在榻前为李娘子拭汗,泪珠止不住落在对方手背上:“辛苦了...李娘子,都值得了...”
稳婆熟练清理好婴儿包裹妥当,轻放在李娘子身侧,看着那小人儿,笑容慈祥:“这孩子,日后定有福气!”
湘儿挤到最前,伸手想碰又缩回,只对着皱巴巴的小脸傻笑:“咱们寨子头一个娃娃,该叫我什么好呢?”
稳婆从怀中取出红布包,展开是枚錾着「长命百岁」的银锁。
她将长命锁轻轻放在李娘子手心里,声音温和:“娘子瞧瞧,这是寨主早早就命人打好的,特意嘱咐,等孩子落地就给她戴上。盼着她此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李娘子目光触及那枚沉甸甸的银锁,泪水霎时决堤,哽咽不止:“我...寨主收留了我,给了我和孩子一条出路。如今...这般恩情...叫我如何...”
“说什么报答!”晓棠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柔和:“你就好好活着,把身子养得壮壮的,让我们的小公主快快乐乐长大,就是对寨主、对咱们安民寨最好的回礼!”
芹娘忽然捧出顶赤色虎头帽,金线绣的虎目炯炯生光:“李娘子,你看,这是我做的,愿她如小虎崽子般健壮。”
说着轻轻戴在婴孩头上,尺寸分毫不差。
湘儿叉腰得意:“我送的暖膝早用上了罢?可比你们手快!”
“是是是,就属你有先见之明。”晓棠笑着戳她额头,转身取出对缀银铃的脚镯:“铃铛驱邪,愿灾病不近身。”
阿流局促地掏出红纸染的鸡蛋,尚未开口,李娘子已攥住她的手:“姐姐平日省下口粮给我,这红蛋比什么都甜。”
阿流这才呼出一口气。
屋内其他女子纷纷送礼:绣平安符的绢子、辟邪的桃木小剑、攒了许久的奶糕方子......七手八脚堆满枕畔。
阳光洒入,柔光轻拂,映照着每一张脸庞。
那些曾烙刻风霜的眉宇,此刻舒展如初雪。
她们唇角微扬,眼中水光潋滟,温柔凝视着那初生婴孩。
立于辉光中的她们,璀璨、明媚,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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