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作者: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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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三卷:夏灼

      第三章

      九月,盛夏的余威犹在,但早晚的风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蝉鸣声稀落了些,梧桐树叶的边缘开始泛出隐约的黄。季节正在不动声色地转换,像某种庞大而不可抗拒的进程。

      “守护者”的第一批试点设备,终于在一个周六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浦东那个老旧小区的五户家庭。没有媒体,没有仪式,只有沈默、方薇、陈昊,以及老年协会李会长和两个志愿者,提着装有设备的简单纸袋,敲响了五扇平凡的家门。

      选择这五户,是李会长和委员们反复商议的结果:一对空巢老教师夫妇,妻子有轻微帕金森,丈夫听力不好;一个独居的退休钳工,爱喝酒,有高血压史;一个早年丧偶的老太太,有轻度抑郁倾向,但爱干净,喜欢听评弹;还有一户,是老两口带着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四十多岁儿子,儿子白天去残疾人托养中心,晚上回家。

      每一户,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一段沉甸甸的人生。

      设备安装出奇地顺利。沈默他们演示了如何使用,解释了“信任开关”的作用,留下了印有24小时支持电话的卡片,并反复强调:“有任何不舒服,不习惯,或者觉得它吵,随时关掉,或者给我们打电话。这就是个工具,别让它打扰您的生活。”

      老人们大多表现得客气而疏离,眼神里有好奇,也有小心翼翼的审视。只有那位爱听评弹的老太太,在设备用温和的上海话说出“阿婆,侬好呀,今朝天气蛮好咯”时,眼睛亮了一下,轻轻“哎”了一声。那个简单的回应,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微微一松。

      安装结束,已是中午。李会长请他们在小区门口的简陋面馆吃面。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撒着翠绿的葱花,简单,但实在。

      “沈总,设备是放进去了,但我的心,还没完全放下来。”李会长挑起一筷子面,没急着吃,看着沈默,“这几户人家,情况都特殊。王老师家,他爱人手抖,万一不小心碰了开关,或者把设备摔了,吓着了,怎么办?老陈头爱喝酒,喝多了骂骂咧咧,设备要是‘听不懂’,乱报警,惹了邻里笑话,他面子往哪搁?还有孙阿婆,心思细,万一她觉得这机器在‘监视’她,心里憋出病来,更麻烦。”

      每一个担忧,都实实在在,关乎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人情世故,是岁月积攒下来的、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本能警惕。

      “李会长,您担心的,我们都想过。”沈默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所以我们设计了‘信任开关’,让他们自己能掌控。所以我们把报警阈值设得很高,宁可漏报,绝不误报。所以我们24小时有人守着电话,随时响应。而且,我们不是把设备一扔就不管了。陈昊,”他看向旁边的产品经理,“你安排一下,接下来一周,我们的人,每天上门一次,不打扰,就问问用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发现问题,立刻解决。试用期一个月,有任何一户觉得不好,我们立刻撤走,绝无二话。”

      陈昊立刻点头:“我已经排好班了,我和运营的同事轮流,每天下午去,就待十分钟,记录反馈。”

      李会长看着他们,沉默地吃了几口面,然后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是认真。但有时候,太认真了,也让人担心。这世上的事,不是光靠认真就能成的。人心,比机器复杂多了。”

      “我们知道。”沈默点头,“所以我们才更需要您这样的长辈帮忙把关。机器是冷的,算法是死的,但用机器的人,是活的。我们想做的,不是用机器代替人,是想让机器在人不方便、或者注意不到的时候,搭把手,提个醒。最终,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关心和照顾,最重要。”

      这番话,说到了李会长心坎里。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点了点头:“这话在理。那行,我就先帮你们看着。不过丑话说前头,真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不会客气。”

      “那是当然。有您在,我们心里才踏实。”

      从面馆出来,沈默让方薇和陈昊先回公司,自己沿着小区的围墙慢慢走着。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烈,晒在背上发烫。小区里很安静,老人们大多在午休,只有几个孩子在树荫下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他走到那对老教师住的楼栋下,仰头看了看。四楼,窗户开着,浅色的窗帘在微风里轻轻飘动。设备就在那里,安静地待着,像一颗被植入陌生肌体的、小心翼翼的种子。它会发芽吗?会开花吗?还是会因为“排异反应”,被沉默地拒绝,或者更糟,引发意想不到的伤害?

      他不知道。没有任何数据,任何模型,能预测人心深处的、细微的褶皱。这就是真实世界,充满混沌、不确定和意外。而他们,正试图用一行行代码和精巧的电路,去理解和回应这种混沌。

      手机震动,是周屿。他接通,还没说话,周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带着一丝少有的急促。

      “沈默,你在哪儿?法院那边刚通知,下周三开庭。但有个新情况——启明资本那边,通过中间人递话,愿意在庭前达成‘认罪认罚’,赔偿金额可以再谈,条件是我们放弃附带民事诉讼,并且……不公开庭审细节。”

      沈默的脚步停住了。他走到一棵香樟树的浓荫下,树影婆娑,光斑在脸上晃动。“认罪认罚”意味着对方承认犯罪事实,接受处罚,这比硬扛到底对司法效率和结果都更有利。但“不公开庭审细节”,意味着这场本可以警示行业的判决,会被捂在暗处,无法成为照亮后来者的镜子。

      “你怎么看?”沈默问。

      “从纯粹的法律和商业利益角度,接受是理性的选择。赔偿金额不会低,能快速解决,避免漫长诉讼的消耗和不确定性。不公开,也能减少舆论风波,让你们专注于产品。”周屿的声音很客观,“但从你一直坚持的‘规矩’和‘行业底线’的角度,不公开,等于妥协。外界不会知道启明资本到底做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代价。下次,换一家资本,可能还会用同样的手段。牺牲透明度,换来速度和赔偿,这笔交易,划算吗?”

      划算吗?沈默也在心里问自己。公司现在急需资金,试点在烧钱,基金还没完全到位。一笔可观的赔偿,能解燃眉之急。不公开,也少了被媒体反复追问的麻烦。看起来,很划算。

      但有些东西,不能用“划算”来衡量。

      “如果接受,我们需要公开什么?”沈默问。

      “可以发布一个简单的联合声明,说‘双方已就历史纠纷达成和解’,细节保密。外界会猜测,但不会有实锤。”

      “那李明哲和王振宇呢?”

      “他们是自然人,另案处理。但启明资本如果认罪,他们会成为从犯,处罚会轻很多,也可能适用认罪认罚。”

      树影晃动,蝉在头顶嘶鸣。远处,那个独居的退休钳工老陈头,拎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从楼道里走出来,坐在花坛边,仰头灌了一口。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通红的脸膛上,有种粗粝的、真实的生命力。

      沈默看着那个身影,想起李会长的话:“人心,比机器复杂多了。”资本、技术、法律、人心……所有的线,在这一刻,又绞在了一起。

      “周屿,”沈默缓缓开口,声音很清晰,“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法律不只是工具,也是价值的守护者。如果我们接受了不公开的和解,用保密换赔偿,那我们之前建立的所有关于‘透明’、‘信任’、‘规矩’的价值,就都成了空话。我们可以对用户说‘请你们相信我们,我们把所有数据都放在阳光下’,却对资本说‘这件事我们私下解决,不要见光’。这算什么?”

      电话那头,周屿沉默了。过了几秒,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意味着,你要放弃一笔唾手可得的、可观的赔偿,还要准备应对可能更激烈的庭审对抗,以及判决后,启明资本残余势力的反扑。值得吗?”

      “值得。”沈默没有犹豫,“我们做‘守护者’,是想在技术里保留一点‘真心’。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在乎这点‘真心’,那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更精致的工具罢了。赔偿我们可以不要,但规矩必须立起来。庭审必须公开,判决必须公示。要让所有人看到,用下作手段窃取技术、攻击对手、破坏规则,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不是赔点钱就能抹平的。”

      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这个闷热的午后。“麻烦你转告对方,也转告法院:我们拒绝庭前和解。我们要求公开审理,并依法从严追究。赔偿金额,由法院依法判决,我们尊重。但过程和结果,必须在阳光下进行。”

      长久的沉默。然后,沈默听到周屿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周屿说,“好,我去回复。另外,我会联系几家信得过的媒体,提前沟通案情,确保报道的客观和全面。既然要公开,就要公开得彻底,公开得明白。”

      “谢谢。”

      “不用谢。这条路是你选的,我陪你走到底。”周屿顿了顿,“对了,试点那边,顺利吗?”

      “设备放进去了,但心还没放下来。”沈默看着远处老陈头又灌了一口酒,身影在热浪中有些模糊,“就像您说的,人心,比机器复杂。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这才是创业的真相。没有蓝图,只有摸索。但至少,你们在往对的方向摸索。”周屿的声音温和下来,“沈默,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你的公司,像在完成一种……修复。修复技术被人心利用产生的裂痕,修复资本被贪婪扭曲的规则,也修复自己内心被现实磨损的相信。这个过程,会很痛,很慢,但每修复一点,这世界可能就会好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值得。”

      修复。这个词让沈默心头一震。他看着手里的手机,看着远处的老陈头,看着这栋陈旧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区。是的,修复。用一行行代码,修复被数字鸿沟隔开的亲情;用一次次坦诚,修复被谎言和算计破坏的信任;用一场场坚守,修复被利益扭曲的规则。很慢,很难,但确实,每一点微小的进展,都让这片荒芜的数字旷野,多了一点点绿意。

      “周屿,”沈默忽然说,“等这个案子了了,等试点有点样子了,我想请你,还有陆总,李会长,还有团队的几个核心,一起吃个饭。不聊工作,就简单吃个饭。有些感谢,有些话,想当面说。”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然后周屿说:“好。我等你通知。”

      挂了电话,沈默又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直到老陈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拎着空酒瓶,趿拉着拖鞋,慢慢走回楼道。背影有些佝偻,有些孤单,但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走回他自己的生活。

      沈默转身,也朝园区方向走去。阳光依旧炽烈,晒在皮肤上发烫。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虽然满地狼藉,但空气清新,天空高远,而前路,就在脚下,清晰可见。

      他不再去想庭审,不再去想赔偿,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算计和权衡。他只想着一件事:那五台刚刚进入五个家庭的、不起眼的白色小盒子,此刻,正在聆听什么?捕捉到了什么?是否,能在某个孤独的、被忽略的瞬间,发出一声温和的、恰如其分的提醒?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和他的团队,会竭尽全力,去寻找那个答案。用技术,用耐心,也用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被称为“真心”的东西。

      夏天将尽,秋天将至。而有些播种在灼热土地里的种子,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扎根,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走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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