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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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露


      石唯原计划中秋节后去外地工作,结果赶上了渡口村集体迁墓。她的母亲胡允华已经去了梁溪石植那边帮忙;父亲石磊在黔南的老友开了蓝莓农园,邀他去散心,已经去了好一阵子。迁墓的事情来得匆匆,通知下来,不给人喘气的空当。
      石唯联系了外公外婆,并同舅舅讲了这件事。
      去渡口村纪念堂取回太外公的骨灰已是下午。石唯照常俗在门前远处点了香,放了一小架鞭炮。她抱着用崭新红布包好的骨灰盒,坐在堂屋八角桌前。太外公的骨灰是最后一位被接走的,像自己最后还留在胡家祖屋一样。香案上,淡黄色的梦香兰开了一小支。石唯走过去,擦了擦香案台,上了香,敬家神。
      舅舅胡建中晚上赶到家的,是坐高铁回来的。石唯正要给他准备房间床铺,舅舅却推说不用麻烦,他住不惯家里。他拜过家神,和石唯交待完事情后,去了附近的酒店住宿。
      夜里,石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胡爹爹和尕尕(外公外婆),又想舅舅这次回来得匆忙,忘了染头发。那白头发和母亲胡允华很像,银色的,剪不完藏不住。
      第二天,阿姨胡敏中也过来了。舅舅决定,不把石唯太外公的墓迁去几十公里外的“江河故园”,就在前门不远处沿河高坡地修墓,再找工人修条路出来。这样也算是有个码头,方便后人下去拜祭。胡敏中要出钱,被胡建中否了。他说自己是男孙,一切费用理应由他承担。两人接着聊了下父母亲的身体和生活。之后,胡敏中便接弟弟和侄女石唯,去她家吃了顿饭。
      修墓的事很快就完成了,码头和路都修得很好。胡建中去花市采购了不少绿植花草,石唯在墓前做了个小花境。最后,两人一起去了老街置办齐锡纸、香烛和鞭炮,拜祭完后,这事算是圆满结束了。
      临行前一天,舅舅在祖屋过夜,被蜈蚣咬了。第二天清早,石唯叫了车送他去医院。
      “我就说不在家里住吧,居然有蜈蚣!”胡建中苦笑道。
      石唯笑起来:“舅舅,老房子肯定会有虫蚁的。别说蜈蚣,你是不晓得,黄鼠狼从天井亚克力雨棚的缝隙钻进来偷鸡蛋,都被我撞见了好几回呢!我只要忘记关饭厅的门,这伙计半夜准溜进厨房。”
      “你这孩子,这几年怎么沉住气在祖屋住下去的?”舅舅放松下来,笑道。
      石唯回道:“家里挺好的呀。我在这随着胡爹爹和尕尕长大的,怎么也住得惯。环境也好,除了夏天蚊子多,没啥不好的。”说着又大笑起来,“际航不是从小就说,老家前面的草坪和花植好,说咱们这是‘豪宅花园’来着吗?”
      胡建中也大笑起来,说道:“这小子就是能说,太夸张了。”
      “小唯,这次多谢你了。我回来晚了些,还麻烦你去取的骨灰。家里的琐事你也操了不少心。”胡建中轻声说道。
      “没关系,应该的。我是胡家养大的,我也是胡家的人呐。”
      “我是说,你要多操心你自己,多为自己考虑。过去的事,别给自己太多负累,负重前行走不动的。有事要同家里讲,一家人么,遇到问题寻求帮助再正常不过,别想着自己苦撑。人是争不过命,但人能抓住家人的手——能抓多久、能有多紧,是看天;但去伸手解怨,是看自己的。”胡建中拍了拍石唯的肩。
      “舅舅,我晓得的。”石唯点点头。
      “嗯,我不多说了。年纪大了说教味重,惹人嫌的,你两个弟弟嫌弃死我了。”胡建中笑笑,“不过,我是一直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年轻时也没怎么理睬你胡爹爹的期待。我后来发觉啊,违背自己的想法过省事的日子,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是要走自己想走的路。所以,我也不担心你了。你是年轻人,时间和未来都在你那边,我想你会走上你想走的路。就是……这老房子的蜈蚣,也太吓人了啊!”
      石唯被舅舅这“吓人的蜈蚣”逗笑了。
      送舅舅返程没几天,阿姨胡敏中做了个小手术,石唯去医院照顾了两天。胡敏中一直觉得麻烦了她,很不好意思。
      石唯提起在祖屋整理旧书,翻出来阿姨一张旧照片。照片里,胡敏中穿着一件时髦的白色开衫毛衣,正和诸葛亮塑像合照。
      “是你妈妈给我织的。她买了日本毛衣书,她可是织毛衣的好手。我念大学时,她给我织了好多漂亮毛衣。”胡敏中笑笑。
      石唯低头给阿姨剥栗子,也笑道:“和诸葛亮合照的阿姨,果然后来去教书了。”
      “这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妈妈常说人生短暂得很呢。”
      住院这两天,胡敏中和石唯说了不少体己话。她有老观念,担心石唯的婚事,怕她总是一个人,怕她年老了会孤寂。石唯轻轻抱了抱阿姨:“我知道您是关心我的,我晓得你对我的好。”
      “小唯,我只能从我的经验说。结婚总有结婚的好处,我只是想你过得容易些。不过,人总是会孤寂的。”胡敏中握紧石唯的手,“不管怎样,希望你开心。你妈说话难听,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很多事情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做人其实很难控制什么、把握什么。”她笑了笑。“唉哟,我这样说好像又不是要劝你成家一样。你们孩子们过得好就好,我们那时候,比你们还是容易些。”
      石唯是在医院碰到肖纶的,她的孩子得了流感在打针。石唯蹲下身,和肖纶的宝宝说了几句话。小宝宝精神不太好,喊了声“姨姨”就闹睡了,肖纶便把孩子抱腿上,轻轻拍着哄。
      “我好久没去娘家了,你最近怎么样?我妈说你要出去外地工作,怎么还没走?”肖纶问道。
      石唯回道:“我挺好的。阿姨做了个小手术,我在医院照顾了两晚。家里杂事也快忙完了,这都立冬了,我也快出去了。”
      “你也真是的,天越来越冷了,怎么不过完年了再走。算了,也是,只有人等工作,哪有工作等人的!”肖纶说着,突然提高声音道,“对了,石头,我上次办事路过樟林路那边,就是我们学校那边,看见那边公墓搬迁了。”
      石唯不解:“轮子,最近应该是墓地集中搬迁,渡口村那边也是搬了。前些天我舅舅还专程回来了一趟。我外公外婆都快九十了,这次就没回来操心这事。你怎么突然提樟林路?和咱们不相干的。”
      “渡口村迁墓的事我知道,我妈同我讲过了。”肖纶瞪大眼睛压低声音,“我是说,我在樟林路那边,碰到陈明良的爸妈了。你一直不知道明良的墓地在哪儿,谁知道……离咱们母校那么近。”
      “你同他爸妈打招呼了吗?”石唯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道。
      “哪里敢啊!我都没敢让他们看见,不然他们多伤心啊。我有了孩子之后,根本不敢想这种事……”肖纶无奈地说,“不过,石头,那边全部都是搬去‘江河故园’的。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都挂记明良,你不是高考前还遇到他爸爸了吗?”
      那天下午,石唯漫无目的地去医院附近的商场逛着。周末的商场里孩子很多,她静静地坐在一旁,隔着栏杆看着室内游乐场里的孩子们跑啊、跳啊、闹啊。看了许久,她起身走进一家玩具店,买了个毛绒绒的企鹅小公仔。
      又是多梦的、珊瑚色的夜,像在海底翻滚。醒来,已记不清楚梦的内容。
      石唯很早起了床。院子里那盆“雁风万里”大菊开了,很美的橘色。她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江河故园”很远。沿江的路,湿冷的风,无人的大堤上,石唯将电动车骑得飞快。她想,自己很快又会得流感了,连续五年,换季就得,从没逃掉过。
      她很快就找到了明良的墓碑。明良喜欢向日葵,墓前是崭新的两篮仿真向日葵花。
      这天有露水,墓碑湿湿的。石唯将那盆“雁风万里”大菊,和那个用玻璃纸包好、扎上了海蓝色蝴蝶结丝带的企鹅公仔,一起摆在了墓前。
      石唯想起,明良是那年夏天走的,连当年生日都没过。
      明良喜欢看《三国演义》。有天,他突然用涂改液轻轻戳了前桌的石唯。待石唯疑惑地回头,他说:“小唯,诸葛亮只活了五十多岁。我好难过。”
      “那明良,你要长命百岁哦。”
      明良笑了:“你好不耐烦,作业还没做完吗?我是真的不好受嘛。我们都要长命百岁。”就在石唯点了头、刚要转身继续写作业的一瞬,他再次轻轻用涂改液戳了她一下,“小唯,如果有下辈子,你要当什么?我喜欢海,我想做一只企鹅,我觉得企鹅走路很可爱。”
      “企鹅是很可爱,可是南极没有你喜欢的向日葵。我要做作业啦!”
      石唯忘了那年放假前为什么会和明良闹矛盾。整个暑假她都在想:我们是好朋友,如果开学了他还是不主动和我讲话,那我就主动和他讲话。她只盼着暑假快点结束。
      消息是邻居肖纶告诉她的:“石头,你们班陈明良死了,领成绩单那天大家都知道了,你不知道吗?噢,那天你妈和你姐过来看你,你妈骂了你的,你去学校晚了吧。”
      那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
      高考前,石唯在进考点学校门口,遇见骑自行车路过的明良爸爸。她打了招呼,对方点头示意后骑车离去。石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这很奇怪,她想着如果……本应该……
      多年来,她只梦见过明良两次。每次明良都很平和,石唯也总是平静地问他:“你冷不冷?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现在,她想问的也只有这些。
      多年来的隐痛,像持续不断的流感,很折磨人。但这次在明良墓前,石唯感到自己死掉的某部分,可以不再是甩不掉的影子。她想,明良一定早就和她和好了,年少的矛盾,早已是最不重要的事。
      离开“江河故园”,返程路上,石唯接到了姐姐石植的电话。她把电动车停在一边,蹲到草坡旁听着。
      石植问了石唯太外公迁墓的事。石唯想,这一定是母亲胡允华让问的,便把情况告诉了姐姐,也提了阿姨手术的事。石植说会和母亲说,等她们通完话,就打电话问候阿姨。
      从姐姐口中,石唯得知胡允华染了一头紫发,她不禁轻松地笑起来。原来。胡允华见石植客户的太太总染紫发,了解到紫发褪色后会显得白发不那么难看,便大胆尝试了。倒是石植劝母亲三思,反被母亲揶揄是“思想保守的年青年人”。石植头发也白了很多,她笑道自己一直不敢尝试太热烈的色彩。石唯为母亲感到高兴——和姐姐在一起,她更自在、更自由了。姐妹俩笑着结束了通话。
      石唯刚想起身,见眼前一片星星点点的萤光——早上有露水,大堤上匍匐着一片片节节草,每根细草都沾着滴滴小水珠,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她觉得自己被温柔的烛火包裹着。
      她以前来过这边等日出,朝着江的方向。方向不对,云变成温柔的珊瑚色,她没有看到太阳。原来,太阳在另一面,照着草堤,非常温暖。
      也有过一些时刻:
      焦虑最严重的时候,石唯像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一样,隔在了他人生活的世界之外。
      渡口村房子斜对面棋牌室,是彻夜打牌的喧闹人群;门外路灯修好后,多了晚上散步的人;立夏以后,窗外有整夜的虫鸣。那时,她爸妈在各自的房间唱自己喜欢的歌自娱自乐,家里被打扫得好干净,养的的乌龟喜欢躲在水缸角落,香案上的月季该换了——这些,好像都与她无关。
      她说她有病,胡允华回她“难道是神经病吗?”
      她说她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思,胡允华回她:“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意思的,活着不用找意义。”
      “就这样生活着就好了。”胡允华说罢,继续她的唱歌时刻。
      石唯突然想起了这些时刻,很多时刻。
      离开途中,仍旧是一路江风。
      接下来会得流感吧?会的。流感会让她虚弱,虚弱总让她自省;时间会让她解怨。而她最珍惜的是:她可以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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