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破尘

作者:家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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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ANGXUEYI


      晨光熹微,寒意未散。
      都察院值房内,灯烛彻夜未熄,此刻已燃至尽头,烛台上堆满蜡泪,如凝固的哀伤。
      江雪衣伏在案前,就着最后一缕摇曳的火光,在一张摊开的京城舆图上,用朱笔圈点勾画。
      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面色在青白晨曦映衬下,近乎透明。
      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紧锁着图上几处被反复圈点的位置——礼部、翰林院、赵文敬府邸、敛骨轩、以及昨夜走水的存档库。
      董经纬坐在他对面,花白的眉头紧锁,手中攥着几页刚誊抄出来的、墨迹未干的笔录,是连夜审讯婢女春杏及其胞兄所得。苏月见侍立一旁,手边放着半碗早已冷透的浓茶。
      “春杏招了,”董经纬声音嘶哑,带着疲惫,“那‘安神香’,确是赵府外院管事交给她,让她暗中替换李学士房中日常所用之香。管事只说,是赵侍郎体恤李学士操劳科举,特赠的上等香料,有助安神。她未起疑,照做了。其兄在赵府外院当差,也只是听命行事,并不知内情。至于曼陀罗花粉从何而来,他们一概不知。”
      “管事何在?”江雪衣头也未抬,笔尖悬在“赵府”二字之上。
      “失踪了。”董经纬将笔录放下,重重叹了口气,“昨夜我们的人赶到时,已人去屋空。赵府称此人三日前告假回乡,不知所踪。线索……又断了。”
      江雪衣笔尖一顿,在“赵府”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死无对证,倒是干净。”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董经纬揉了揉眉心,“唐先生那边传来消息,那靛青官服纤维,经他比对,确认是江宁织造暗纹缎,三品以上文官方可服用。而李学士指甲缝中残留的微量皮屑,经初步查验,非死者自身所有,应是与人争执撕扯时,从对方身上抓下。只是……量太少,难以断定身份。”
      “三品以上文官……”江雪衣低声重复,目光扫过舆图上那些被圈出的、可能穿着此等官服之人的府邸。范围,似乎缩小了,却又似乎更大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何其之多。而与李贽有交集,且可能发生争执撕扯的……
      “至于那毒针来源,”董经纬继续道,“苏姑娘已连夜出城,去查京畿附近擅制机簧暗器的匠人。唐先生也动用了些……江湖上的门路,追查那‘风雨楼’的踪迹。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
      江雪衣闭了闭眼。
      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赵文敬虽被停职禁足,但树大根深,党羽遍布。
      昨夜存档库走水,便是明证。
      对方在销毁证据,在切断线索。
      每拖延一刻,真相便可能被掩盖一分。
      “还有一事,”董经纬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靖安侯府派人传话,说……侯爷午后会亲至。”
      江雪衣抬眸。
      谢长离要亲自来?在这风口浪尖,他竟毫不避嫌?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疑惑,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却有别于寻常脚步声的动静。
      那不是巡夜守卫整齐的步伐,也不是仆役匆忙的步履,而是一种从容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靴底碾过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苏月见瞬间警觉,手按剑柄,闪身至门边。董经纬也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江雪衣却缓缓放下笔,整了整衣襟。该来的,总会来。
      “吱呀”一声,值房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凛冽的晨风夹着雪末灌入,吹得案上烛火猛烈摇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升起一缕青烟。
      谢长离披着一件玄色银狐毛滚边的大氅,立在门口。
      晨光从他身后漫入,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照不清他逆光的面容,只勾勒出清晰冷硬的轮廓。他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散落额前,更添几分慵懒不羁。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难测,正落在江雪衣脸上。
      “侯爷。”江雪衣起身,拱手为礼。董经纬与苏月见也连忙行礼。
      谢长离迈步进来,随手带上门,将寒意与光线一同关在门外。他目光在屋内扫过,掠过董经纬手中的笔录,掠过案上凌乱的舆图,最后定格在江雪衣苍白疲倦、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
      “一夜未睡?”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随手解下沾了雪沫的大氅,递给身后悄无声息跟进来的沈清秋。
      “案情紧急,不敢懈怠。”江雪衣答得简短。
      谢长离走到案前,俯身看了看那张被朱笔圈画得密密麻麻的舆图,指尖在某处一点——正是赵文敬府邸。“在这里打转?”他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讥诮,“等着人家把证据毁干净,把证人灭干净,然后束手无策?”
      江雪衣指尖蜷了蜷,没说话。董经纬脸色也有些难看。
      “春杏兄妹招了,管事跑了;存档库烧了,关键卷宗可能没了;毒针来源、曼陀罗花粉去向,查起来大海捞针;赵文敬闭门不出,你能奈他何?”谢长离直起身,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雪衣,“江大人,你这查案的法子,未免太……规矩了些。”
      “侯爷有何高见?”江雪衣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里有血丝,有疲惫,但深处那簇火苗,并未熄灭。
      谢长离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冰冷的锐利。“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人,你越是按规矩来,他越跟你玩阴的。既然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蛊惑,“不如,我们也换种玩法。”
      “侯爷的意思是……”董经纬疑惑。
      谢长离却不答,只对沈清秋略一颔首。沈清秋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扁平的紫檀木盒,放在案上,打开。
      盒内并无稀罕之物,只有两套叠放整齐的衣衫。一套是月白色的文士常服,料子普通,式样简洁;另一套是靛蓝色的锦缎圆领袍,做工精细,袖口领口绣着暗纹,透着股富贵气。旁边还放着几样零碎物件:两方质地普通的头巾,两枚成色一般的玉佩,以及……两张薄如蝉翼、不知何物所制的人皮面具。
      “这是……”江雪衣瞳孔微缩。
      “既然明着查不下去,那就暗着来。”谢长离拿起那张月白色文士袍,在手中掂了掂,随手抛给江雪衣,“换上。董老留下,稳住都察院这边,做出我们仍在按部就班查案的假象。你,”他目光转向江雪衣,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恶劣的笑意,“跟本侯出去走走。”
      “去何处?”江雪衣接住衣袍,触手柔软,却冰凉。
      “去一个……规矩到不了,阴私却最多的地方。”谢长离拿起那套靛蓝锦袍,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外袍的系带,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家寝室,“换衣服。沈清秋,备车,要不起眼的。”
      “侯爷,这……不合规矩!江大人此刻不宜抛头露面,何况是易容私访,若被人识破……”董经纬急道。
      “规矩?”谢长离嗤笑一声,已将外袍褪下,露出里面玄色劲装,更显腰身劲瘦,行动利落,“董老,规矩若有用,李贽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存档库也不会‘恰巧’走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放心,本侯既然敢带他出去,自然有把握将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疑,“还是说,江大人不敢?”
      江雪衣捏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指尖微微用力。不敢?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如今已是悬崖边上,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也是粉身碎骨,但至少,还能撕开这污浊世道的一角,求一个明白。
      “下官,遵命。”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入内室。
      片刻后,两人已改头换面。
      谢长离换上了那身靛蓝锦袍,玉冠束发,腰悬玉佩,手持一柄泥金折扇,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家底丰厚的纨绔公子哥,只是那双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寒光,泄露了本质。
      江雪衣则是一身月白文士袍,头戴方巾,面容被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修饰得平凡了几分,掩去了过于出众的眉眼,只余一双清冷眸子,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微微蹙着,看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带着几分不适与审视。
      “啧,倒是像个进京赶考、囊中羞涩的寒门学子了。”谢长离摇着扇子,上下打量他,语气戏谑,“就是这眼神,太冷了些,不像求人,倒像讨债。收着点。”
      江雪衣抿了抿唇,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眸中锐利尽敛,只余一片平静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略带拘谨的木讷。
      谢长离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旋即转身:“走吧,江‘公子’。”
      马车早已候在后门小巷,是辆半旧不新的青幄小车,毫不起眼。沈清秋扮作车夫,苏月见则换了身小厮打扮,低眉顺眼跟在车旁。
      二人上车,车厢狭窄,两人对坐,膝头几乎相抵。谢长离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了冷松与淡淡药草的气息,瞬间盈满狭小的空间,无孔不入。
      江雪衣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试图拉开些许距离。谢长离却似浑然未觉,径自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在晃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们去何处?”江雪衣问。
      “醉仙楼。”谢长离吐出三个字。
      江雪衣一怔。醉仙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之一?谢长离带他去那里做什么?
      “侯爷……”
      “叫公子。”谢长离打断他,转过头,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此刻,我是江南来的绸缎商谢三,你是投亲不遇、暂居我处的表弟,江……嗯,江枫吧。记好了。”
      江雪衣默然。
      江枫,是他早夭的庶弟之名。
      谢长离连化名,都透着刻意。
      “醉仙楼不仅是销金窟,更是消息集散地。”谢长离收起折扇,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三教九流,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在那里都能见到。尤其是……一些在明面上见不得光的人和事。赵文敬好附庸风雅,是醉仙楼常客,尤其偏爱一位叫‘柳如烟’的清倌人。而那位柳姑娘,据说……与‘风雨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江雪衣心头一震。柳如烟?风雨楼?赵文敬?这三者之间,竟有如此关联?
      “侯……公子如何得知?”他忍不住问。
      谢长离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本侯如何得知,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线,或许能通到我们想找的人。曼陀罗花粉,军中制式的毒针,还有能驱使‘风雨楼’杀手的人……这些,光靠查账本、问口供,是问不出来的。有些事,得在酒桌上,在枕头边,才能听到真话。”
      他话中意味露骨,江雪衣耳根微热,下意识别开视线。纵然心志坚定,但自幼受礼教熏陶,对这等风月场所、阴私手段,本能地感到排斥与不适。
      “怎么?江‘表弟’不习惯?”谢长离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到他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别忘了,李贽是怎么死的。对付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就得用老鼠的法子。清高,换不来真相,也保不住你想保的人。”
      江雪衣身体微微一僵。想保的人……母亲,妹妹,还有那些可能因科举舞弊而前途尽毁的寒门士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点不适与犹疑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明白。”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谢长离看着他瞬间恢复平静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重新坐直身体,拉开距离,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靠近与低语从未发生。
      马车在熙攘的街道上穿行,窗外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是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车厢内却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沈清秋低哑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到了。”
      谢长离率先下车,江雪衣紧随其后。甫一落地,一股混合着脂粉香、酒气与各种食物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耳边是丝竹管弦、莺声燕语与男人调笑的喧闹声。
      抬眼望去,面前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朱楼,飞檐斗拱,张灯结彩,匾额上“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午后略显暗淡的天光下,依旧流光溢彩。
      楼前车马盈门,衣着光鲜的男客络绎不绝,门内隐约可见锦绣成堆,环佩叮当。
      与都察院值房的清冷死寂,敛骨轩的阴森药味,截然是两个世界。
      江雪衣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知道,踏进这道门,便是踏入了另一个战场,一个更污浊、更诡谲、却也可能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走吧,表弟。”谢长离“唰”地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却毫无温度的眼眸,当先向那靡靡之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步伐从容,仿佛真是来此寻欢作乐的富家公子。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抬步跟上。
      月白的袍角拂过门槛,踏入那片暖香袭人、光影陆离的深渊。
      醉仙楼内,别有洞天。大厅宽敞,铺设着柔软的地毯,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角落摆放着珍奇盆景,熏香袅袅,丝竹悦耳。穿着轻薄纱衣、容颜娇媚的女子穿梭其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客人或搂着美人调笑,或聚众饮酒作乐,喧闹非凡。
      谢长离显然对这里极为熟稔,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大厅,向楼梯走去。一名穿着体面、满脸堆笑的中年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正是醉仙楼的老鸨徐妈妈。
      “哎哟,谢三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徐妈妈声音甜得发腻,目光在谢长离身上那价值不菲的锦袍和玉佩上打了个转,又瞥见他身后穿着朴素、面容平凡的江雪衣,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很快又热情洋溢起来,“这位公子是……”
      “我家表弟,姓江,从南边来,读书人,性子腼腆,带他来见见世面。”谢长离随手抛过去一锭雪花银,语气随意,“老规矩,顶层雅间‘听雪阁’,要清静。让如烟过来弹支曲子。”
      徐妈妈接住银子,掂了掂分量,笑容更深:“好说好说!谢三爷的吩咐,哪敢不从?如烟姑娘正好有空,我这就去请!二位爷楼上请,酒菜马上就到!”
      谢长离点点头,不再多言,领着江雪衣径直上楼。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沿途经过的雅间门扉半掩,传出各种调笑嬉闹之声,夹杂着酒气与香气,令人昏眩。
      江雪衣垂着眼,尽量不去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景象,鼻端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气,胃里一阵翻腾。他自幼受的是正统儒家教育,何曾踏足过这等场所?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无数目光刺着。
      谢长离似乎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侧头瞥了他一眼,低笑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就受不住了?江‘表弟’,戏才刚开场呢。”
      江雪衣抿紧唇,没有回应,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顶层果然清静许多,走廊尽头一间雅室,门楣上悬着“听雪阁”的匾额,笔迹清逸。推门而入,室内陈设雅致,不似楼下那般浮华,燃着清雅的檀香,临窗可望见远处皇城的轮廓。案几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烫好的酒。
      两人刚落座,门外便传来环佩叮咚之声,随即,一个抱着琵琶的窈窕身影,盈盈而入。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软烟罗裙,外罩月白纱衣,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她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不似风尘女子,倒像书香门第的闺秀。只是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仿佛笼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她怀抱琵琶,对着谢长离与江雪衣微微福身:“如烟见过谢三爷,江公子。”
      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柳姑娘不必多礼。”谢长离抬手虚扶,笑得风流肆意,“多日不见,姑娘风采更胜往昔。今日携表弟前来,叨扰姑娘清静了。”
      “三爷说笑了。”柳如烟浅笑,在对面铺了软垫的绣墩上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不知三爷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姑娘拿手的便好。”谢长离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啜饮一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柳如烟纤细的手指,和怀中那把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琵琶。
      柳如烟不再多言,垂眸敛目,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的琵琶声流泻而出,如冰泉滴落,如珠玉碰撞,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浮华之气,带来一片清冷宁静。
      江雪衣不通音律,但也能听出这琵琶技艺高超,曲调幽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高与寂寥,与这醉仙楼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不由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位柳姑娘。只见她弹奏时神情专注,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谢长离拊掌赞道,“如烟姑娘的琵琶,果然堪称一绝,涤荡尘俗,令人忘忧。”
      “三爷过奖了。”柳如烟放下琵琶,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谢长离,“三爷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听曲吧?”
      谢长离把玩着酒杯,笑容不变:“哦?姑娘何出此言?”
      柳如烟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低鸣:“三爷往日来,多是独酌,或与三五好友畅饮。今日却带了位……生客。”她目光转向江雪衣,那目光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人心,“江公子举止端方,眉目间有书卷气,却隐带郁色,不似寻欢作乐之人。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江公子似乎,不太习惯此间气息。”
      江雪衣心中一凛。这女子,好敏锐的观察力。
      谢长离哈哈一笑,放下酒杯:“姑娘慧眼。实不相瞒,今日携表弟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柳如烟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这位表弟,是个书呆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谢长离指了指江雪衣,语气随意,“近来京中不太平,听说礼部出了桩大案,死了个官儿,闹得沸沸扬扬。表弟胆儿小,怕惹上是非,偏又好奇。我听说,赵侍郎赵大人,是姑娘这里的常客?不知他近日可曾来过?心情如何?可曾提及……京中变故?”
      他问得直接,甚至有些鲁莽,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为表弟担忧、口无遮拦的纨绔子弟。
      柳如烟抚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谢长离,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江雪衣,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赵大人……确是常客。只是最近,来得少了。上次来,是……约莫七八日前。”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那日赵大人心事重重,饮了不少酒,曾……酒后失言,提及朝中有人与他为难,说他……挡了别人的路。还说什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事若泄露,大家都别想好过’之类的话。”
      江雪衣呼吸微滞。赵文敬酒后吐真言?此言若属实,几乎坐实了他参与舞弊、甚至可能涉及谋杀!
      “哦?”谢长离挑眉,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竟有此事?赵大人可是礼部侍郎,谁能与他为难?莫非是……那位新近倒了霉的江首辅的案子,牵连到他了?”
      柳如烟轻轻摇头:“赵大人未明言。只依稀听到,他提及‘试卷’、‘名录’、‘对不上’等语,似乎极为焦躁。那日他喝得大醉,是被人扶着回去的。之后……便再未来过。”
      试卷?名录?对不上?江雪衣与谢长离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很可能指的就是被篡改的朱卷与原始墨卷对不上号!赵文敬果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谢长离做恍然状,叹了口气,“看来赵大人近来确实烦心。难怪许久不来了。那日……他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收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柳如烟蹙眉思索,缓缓道:“那日……似乎有一位客人来找过赵大人,两人在隔壁雅间密谈了片刻。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高大,脚步沉稳,似有武功在身。赵大人见了他之后,心情更差了。至于东西……赵大人离开时,似乎袖中多了一物,用锦帕包着,不大,像是……一枚印章。”
      印章!江雪衣心头猛地一跳!李贽书房中,那枚被火燎过的印章!难道……
      “印章?”谢长离似乎也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印章?姑娘可看清了?”
      “离得远,未曾看清。只依稀见锦帕一角,绣着……金色的云纹。”柳如烟道。
      金色云纹!江雪衣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那日朝会,赵文敬所穿官服补子边缘,似乎就绣着金色的云纹!这是……礼部侍郎常服特有的纹饰!
      难道,那枚被火烧过的印章,是赵文敬的?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印章遗落在李贽书房?是匆忙间遗失,还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
      “还有一事,”柳如烟的声音将江雪衣从思绪中拉回,她看着谢长离,目光清澈依旧,却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那日之后第三日,赵大人府上一位管事,曾悄悄来找过妈妈,打听……‘风雨楼’的联络方式。”
      风雨楼!果然!
      谢长离眸光一闪,面上却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风雨楼’?听着像江湖帮派。赵府管事打听这个作甚?”
      “妈妈未曾细问,只道不知,打发走了。”柳如烟淡淡道,“不过,妾身偶然听闻,那管事似乎颇为急切,还许以重金。妈妈似乎……有些意动,但最终未曾答应。”
      谢长离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笑道:“多谢姑娘告知这些闲话。来,我敬姑娘一杯,聊表谢意。”
      柳如烟却未举杯,只静静看着他,忽然道:“谢三爷今日来,真的只是为了打听这些‘闲话’么?”
      室内气氛微微一凝。
      谢长离举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姑娘何意?”
      柳如烟轻轻抚过怀中琵琶,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醉仙楼是销金窟,也是是非地。有些话,听了便听了,出了这个门,最好忘掉。有些人,见了便见了,最好……当做从未见过。三爷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之道。”
      这是在警告,也是在撇清关系。她提供了线索,却不愿再深入。
      谢长离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姑娘说的是。今日叨扰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案上。
      柳如烟看了一眼那数额,并未推辞,只微微颔首:“多谢三爷。妾身倦了,先行告退。”说罢,抱起琵琶,再次福身,飘然离去,留下满室清冷的琵琶余韵,和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冷香。
      雅间内重归寂静。江雪衣看向谢长离,低声道:“她的话,可信几分?”
      “七分。”谢长离把玩着空酒杯,眼神幽深,“柳如烟此人,背景复杂,与‘风雨楼’确有千丝万缕联系。但她有个规矩,从不虚言,但也从不多言。她今日说了这些,已是破例。”他顿了顿,“赵文敬酒后失言,与神秘人密会,打听‘风雨楼’,这些线索,足以串联起来。那枚印章……是关键。”
      “金色云纹锦帕,礼部侍郎常服特有。”江雪衣沉声道,“李贽书房那枚被火燎的印章,若真是赵文敬之物,他为何要带去?又为何遗落?是慌乱中遗失,还是……有人故意栽赃?”
      “两种可能都有。”谢长离放下酒杯,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若是遗失,说明赵文敬那日确实去过李贽书房,两人有过接触,甚至争执。李贽指甲缝中的靛青纤维,耳后的擦伤,或许便来源于此。若是栽赃……那这栽赃之人,对赵文敬极为熟悉,且能拿到他的私印。此人,必是亲近之人,或是……能随时接触他之物的人。”
      “亲近之人……”江雪衣沉吟。赵文敬的妻妾?子侄?心腹幕僚?范围依旧不小。
      “还有那神秘人,”谢长离继续道,“戴兜帽,身形高大,有武功。会是‘风雨楼’的杀手吗?赵文敬找他,是为了灭口,还是……另有所图?”
      线索越来越多,疑团却并未减少,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江雪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松懈。
      “接下来如何?”他问。
      谢长离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声音低沉:“柳如烟提到赵文敬那日袖中多了印章,第三日其管事便来打听‘风雨楼’。时间上吻合。假设赵文敬那日见了神秘人,拿到了某种‘把柄’或‘威胁’,他感到了威胁,于是想找‘风雨楼’灭口或解决麻烦。
      而李贽,恰好在那段时间,发现了科举舞弊的端倪,甚至可能拿到了证据。于是,赵文敬,或者他背后的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贽,夺回证据,并伪造现场,嫁祸他人?”
      “嫁祸他人?”江雪衣蹙眉,“现场遗留的杂役腰牌,指向刘三;未写完的密信,指向赵文敬。这更像是……双重嫁祸?混淆视听?”
      “或许。”谢长离转身,目光锐利,“但无论如何,赵文敬是核心。找到他,撬开他的嘴,许多谜团或可解开。只是……”他冷笑一声,“如今他闭门不出,我们明着动他,打草惊蛇。暗着来……他府中戒备森严,且有高手坐镇,硬闯不易。”
      “那枚印章……”江雪衣忽然道,“若真是赵文敬之物,且是关键证物,他此刻必然心急如焚,想要找回或销毁。我们或许可以……”
      “引蛇出洞?”谢长离接道,眼中闪过一抹激赏,“不错。将那枚印章的消息,悄悄放出去。就说……在李贽书房发现一枚可疑印章,疑似某位朝中大员信物,三法司正在秘密核对。赵文敬若做贼心虚,必会有所动作。”
      “但需提防他狗急跳墙,或找人顶罪。”江雪衣补充。
      “所以,要快,要准。”谢长离走回案边,重新坐下,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条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然后吹干墨迹,折好,递给一直静立门边的沈清秋,“让咱们的人,把风声放出去。要‘不经意’地,传到赵文敬耳朵里。另外,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盯死赵府,一只苍蝇飞出来,也要知道它往哪儿去。”
      “是。”沈清秋接过纸条,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长离又看向江雪衣:“唐不言和苏挽月那边,一有消息,立刻来报。尤其是曼陀罗花粉和毒针的来源,这是直接证据。至于礼部存档库那边……”他顿了顿,“我会设法,让你‘名正言顺’地去查。不过,需得等个合适的时机。”
      江雪衣点头。他知道,谢长离在宫中必有安排,或许能借陛下之口,给他一个“协查”的名义,进入礼部库房。虽然风险依旧,但总好过暗中潜入。
      正事议定,室内一时陷入沉默。酒菜已冷,琵琶余韵散尽,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谢长离忽然看向江雪衣,目光在他脸上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具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触碰到他耳后面具的边缘。
      江雪衣身体骤然一僵,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谢长离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谢长离低声道,声音很近,呼吸几乎拂到他颈侧。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轻轻沿着面具边缘摩挲,似乎在检查是否贴合完好。
      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江雪衣浑身绷紧,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被触碰的地方,那片皮肤瞬间变得滚烫。他能闻到谢长离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的感官。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混杂着警惕、不适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战栗感,攫住了他。
      “面具戴久了,边缘容易翘起,被人看出破绽。”谢长离仿佛在解释,声音平静无波,手下动作却未停,指尖甚至微微用力,将面具边缘按得更贴合些。
      那微凉的触感,顺着颈侧皮肤,一路蔓延,激起细小的战栗。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缠。
      江雪衣屏住呼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镇定。
      他知道,谢长离是在试探,是在打破他刻意维持的距离与防线,用这种近乎狎昵的方式,提醒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也或许是在享受这种掌控他反应的感觉。
      “好了。”片刻,谢长离收回手,仿佛刚才那逾矩的触碰从未发生。
      他重新坐回原位,端起已凉的酒,抿了一口,神色如常,“走吧,戏演完了,该回去了。”
      江雪衣缓缓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形乱的衣袍,低声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间,下楼,穿过依旧喧闹的大厅,走出醉仙楼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室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香。
      马车已等候在侧巷。谢长离率先上车,江雪衣紧随其后。
      车厢内,方才那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谢长离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有些倦了。
      江雪衣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雅间中的对话,柳如烟清冷的面容,还有耳畔那微凉而持久的触感。
      “今日之事,”谢长离忽然开口,眼睛未睁,“出了醉仙楼,便忘了。柳如烟说的话,烂在肚子里。赵文敬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回去后,继续‘闭门思过’,等我的消息。”
      “是。”江雪衣应道。
      “另外,”谢长离睁开眼,看向他,眸色深沉,“今日带你来此,并非折辱。你要查的真相,藏在最肮脏的角落。想要看清,就得先跳进去。清高救不了人,也报不了仇。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明白。”
      江雪衣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明白。”声音有些干涩。他何尝不明白?只是明白,与接受,是两回事。踏入醉仙楼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谢长离看着他微微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重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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