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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暗流潜涌
一、 不速之客
周子涵的来访,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更在林云霁心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栖霞山,白衣女子,清虚观老道……这些线索如同散乱的珍珠,被一条无形的因果之线穿起,一端系着那枚来历诡谲的“月华”古玉,一端则隐隐指向了回春堂后院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那个沉睡的、可怖的存在。临江城这方看似宁静的天地,似乎从那个雨夜起,便悄然笼罩在了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由未知与凶险交织成的网中。
林云霁心事重重地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周子涵,婉拒了对方立刻索回古玉的请求,只再三保证会妥善处置,心中却已是一片凛然。他返回后院,并未立刻去向父亲说明情况,而是独自坐在廊下藤椅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需要理清这纷乱的线索,更需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去栖霞山探寻真相,又不至于将回春堂、尤其是那间侧厢,置于更大的险地。
然而,世事往往不随人愿。就在他心绪翻腾,尚未理出个头绪之际,前堂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打断了医馆午后惯有的宁静。
“阿福,何事喧哗?” 林文轩正从内室出来,准备去前堂坐诊,听到动静,眉头一皱。这几日他心力交瘁,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
“老爷!” 阿福神色略显慌张,快步进来,低声道,“外面来了几个人,气势汹汹的,不像是来看病的。为首的是个三角眼、山羊胡的道人,带着两个黑衣汉子,说要见您,还、还说……”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后院侧厢方向,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家医馆……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 林文轩脸色一沉,心中咯噔一下,瞬间联想到了侧厢里那位。难道……昨夜邪祟来袭,或是前些日子的异动,终究还是被人察觉了?他强作镇定,沉声道:“慌什么!我去看看。云霁,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他下意识地,想把儿子隔绝在可能的麻烦之外。
“爹,我同你去。” 林云霁已然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他心中同样一紧,那“不干净的东西”几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衣襟下的“月华”古玉,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林文轩看了看儿子,见他眼神清澈,并无畏惧,心中稍定,点了点头:“也好,但你不要多言,看为父如何应对。”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戒备,随即一同向前堂走去。
还未踏入前堂,一股阴寒、带着淡淡香灰与陈年草药混合的古怪气息,已扑面而来。只见不大的诊堂内,三名不速之客正大马金刀地站在那里,将门口堵了大半,几名前来抓药的病人与伙计都被这阵势吓住,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为首之人,果然是个道人打扮。年纪约莫四旬开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狭长阴鸷,留着两撇稀疏的山羊胡,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浆洗得发白,袖口与下摆处沾着些暗色的污渍,像是香灰,又似干涸的血迹。他头戴一顶破旧的混元巾,手持一柄乌木拂尘,拂尘尾丝油腻腻地搭在臂弯,眼神如鹰,正冷冷地扫视着医馆内的陈设,尤其在药柜、内堂入口等处停留片刻,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后院深处。
他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黑衣汉子,皆是短打装扮,腰缠布带,脚下穿着薄底快靴,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凶悍,浑身散发着煞气,一看便知是练家子,且绝非善类。两人一左一右,如门神般立在道人身后,双手抱臂,冷冷地睥睨着四周,将道人的气势衬得愈发逼人。
“无量天尊。” 见林文轩父子出来,那道人眼皮一掀,单手打了个稽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这位想必便是回春堂的林大夫了?贫道清虚子,有礼了。”
清虚子?清虚观?林云霁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正是周子涵口中,那位看出他身染邪气、指点他寻回古玉的老道!他怎么会找上门来?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而且,是这般气势汹汹!
林文轩也是心头一震,但面上却不露声色,拱手还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在下正是林文轩。不知仙长驾临,有失远迎。看几位气势,不似问诊,倒不知来我回春堂,有何贵干?” 他行医多年,见过三教九流,心知来者不善,言语间已带上三分戒备。
“贵干谈不上。” 清虚子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三角眼在林文轩父子身上逡巡,尤其在林云霁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目光在他眉心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奇异的光芒,快得如同幻觉。“只是贫道云游至此,观这临江城风水祥和,人杰地灵,唯独贵府这处地界……嘿嘿,似乎有些不太干净啊。”
他顿了顿,拂尘轻轻一摆,指向医馆后堂方向,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林大夫,贫道观你印堂发暗,眉宇间有晦气缠绕,近日家中,怕是……不太平吧?可有邪祟惊扰,或是家人无故染恙,久治不愈,又或是……宅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气运,乃至……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
此言一出,前堂内众人皆是一惊。那些抓药的病人更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看向林文轩父子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惊疑与畏惧。阿福阿贵等伙计,更是脸色发白,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偷眼望向通往后院的方向。
林文轩脸色微变,心中警铃大作。这道人开口便直指要害,言语凿凿,显然是有的放矢。他强自镇定,沉声道:“道长说笑了。我林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积德行善,家中一向安宁,何来不干净之说?至于内人,不过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已见好转,不劳道长挂心。道长若无事,还请……”
“嘿嘿……” 清虚子不等林文轩说完,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目光如电,再次扫向后堂方向,声音更冷:“林大夫莫要讳疾忌医。有些东西,寻常人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贫道走南闯北,降妖除魔多年,这双眼睛,还从未看错过。贵府后院,阴气森森,秽气盘踞,隐隐有血光隐现,更有……一丝极淡、却极为精纯的怨煞之气,纠缠不散。若贫道所料不差,贵府近日,必有邪物作祟,且有血光之灾!轻则家宅不宁,家人病厄缠身;重则……嘿嘿,性命堪忧,家破人亡,也未可知啊!”
他每说一句,前堂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尤其是“血光之灾”、“家破人亡”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文轩心头,让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侧厢里的夜烬,想到了昨夜那恐怖的邪祟,想到了儿子与那“东西”之间诡异的联系,想到了那深不可测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恐怖后果……难道,这道人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说,他只是信口开河,另有所图?
林云霁站在父亲身侧,一直沉默不语,但心神却紧绷到了极点。这道人目光锐利,言辞凿凿,句句指向后院侧厢,绝非寻常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可比!他能感觉到,当道人提到“怨煞之气”、“邪物作祟”时,自己胸前的“月华”古玉,竟微微发热,传来一丝警兆!而眉心那点朱砂痣,也隐隐有些发烫!这道人,恐怕真的有些道行,而且……来意不善!
“道长慎言!” 林文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沉声道,“我回春堂行医济世,问心无愧,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何来邪物怨煞?道长所言,无凭无据,还请不要在此危言耸听,惊扰病患,损我林家清誉!”
“无凭无据?” 清虚子嘿嘿一笑,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贪婪,他不再兜圈子,往前踏了一步,逼近林文轩,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父子二人耳中,“林大夫,明人不说暗话。贫道既然敢登门,自然有十足的把握。贵府后院,那间西侧厢房,若贫道所料不差,里面藏着的东西,绝非寻常病患吧?气息奄奄,死气沉沉,却又阴煞缠绕,怨念不散……嘿嘿,那可不是活人该有的气息!那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或是……根本就是一具炼化过的、尚未彻底成形的‘尸傀’!”
“尸傀”二字一出,林文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瞬间血色尽褪!他行医多年,对某些邪术巫蛊也有所耳闻,自然知道“尸傀”是何等邪恶阴毒之物!这道人竟能一口道破侧厢中人的异常,且用如此恶毒的词汇形容……难道,那“乞丐”真的……是邪祟炼制的傀儡?是祸害?!不,不可能!昨夜那恐怖存在的气息,绝非区区“尸傀”可比!可若真是“尸傀”,这道人或许有办法……
一时间,林文轩心乱如麻,又是恐惧,又是惊疑,又是茫然。
林云霁的心也沉了下去。“尸傀”?不,绝不是!那道人的形容,或许有几分符合夜烬的外在状态,但夜烬的本质,绝非“尸傀”那种低等的邪物所能形容!这道人要么是道行不够,看不出更深层次的东西,要么……就是故意危言耸听,另有所图!他绝不相信,那道恐怖、死寂、漠然、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凡俗的、存在层次的气息,会是区区“尸傀”能散发出来的!
“道长,休要胡言!” 林云霁上前一步,挡在父亲身前,目光直视清虚子,声音清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我回春堂收留的,是一位身患奇症、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病入膏肓,气息奄奄,乃是病症所致,何来‘尸傀’一说?道长既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匡扶正道,岂可在此妖言惑众,污人清白?”
他话语中带着怒意,却也巧妙地将“邪物”引导向“奇症”,试图混淆视听。
“小施主好利的口舌。” 清虚子不怒反笑,目光在林云霁脸上转了一圈,尤其在眉心朱砂痣处停留片刻,眼中贪婪之色更浓,但掩饰得很好。“病症?什么病症能让人死气缠身,阴煞如实质?又是什么病症,能引得贫道手中的‘寻阴罗盘’自入城起,便颤动不休,直至贵府门前,更是剧烈指向后院?”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刻满繁复符文的罗盘,托在掌心。那罗盘中心,一根细如发丝、殷红如血的指针,此刻正剧烈地颤动着,直直指向通往后院的方向!
“这‘寻阴罗盘’,乃贫道师门秘传,最是灵验不过,专寻阴邪煞气。如今这般异象,小施主还要说是病症么?” 清虚子冷笑一声,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林氏父子,“况且,贫道方才以望气术观之,小施主你印堂之间,亦有一丝晦暗之气,与那后院邪物隐有牵连。恐怕,你也被那东西沾染了不干净的气息,时日一久,必受其害!林大夫,贫道看你医者仁心,不忍见你父子二人为邪物所惑,家破人亡,这才上门点醒。若你识相,将那邪物交出,由贫道带回山中,以三昧真火炼化,既可保你一家平安,也算贫道替天行道,积一功德。如若不然……” 他声音陡然转厉,透出森森寒意,“那邪物一旦彻底失控,反噬主家,届时不仅你林家满门难保,便是这临江城,怕也要生灵涂炭!孰轻孰重,林大夫,你可要想清楚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而且,是借“除魔卫道”之名,行强取豪夺、甚至可能图谋不轨之实!林文轩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如何听不出这道人话语中的贪婪与杀机?交出夜烬?且不说夜烬如今状态诡异,根本不受控制,就算能交出,以这道人贪婪狠戾的性子,只怕“炼化”是假,夺宝(若那“乞丐”身上真有宝物)、或是修炼某种邪功才是真!届时林家知晓“邪物”内情,岂能有活路?不交?这道人看来是有备而来,又有“寻阴罗盘”为证,若是强行发作,闹将起来,引来官府注意,或是他暗中施展邪术害人,林家同样危险!
一时间,林文轩进退维谷,额头渗出冷汗。
林云霁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这道人果然有备而来,不仅看出了端倪,还怀有明确的目的——他要“邪物”!而且,他似乎对“月华”古玉,以及自己眉心朱砂痣,也有所察觉!那道目光中的贪婪,虽一闪而逝,却被他捕捉到了!这道人,绝不只是为了“除魔卫道”那么简单!他到底是谁?是清虚观的真正高人,看出了周子涵身上气息与古玉有关,顺藤摸瓜找上门来?还是……另有所图?
“道长!” 林云霁心思电转,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更不能承认,必须咬死是“病人”,“我林家世代行医,救人无数,从未做过亏心事。后院那位病人,身患奇症,气息衰竭,或有阴邪之气沾染,也是病气所致,绝非道长所言‘邪物’。道长若执意污蔑,我林家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阿福,阿贵,送客!”
他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同时向阿福阿贵使了个眼色。两个伙计虽然害怕,但见少东家如此镇定,也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便要“请”人。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清虚子脸色一沉,三角眼中凶光一闪,拂尘一摆,一股无形的阴冷气劲荡开,阿福阿贵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蹬蹬蹬连退数步,脸色煞白,胸口发闷,竟是说不出话来。“既然你们父子冥顽不灵,那就休怪贫道替天行道,亲自‘请’出那邪物了!”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竟是要硬闯后院!他身后两名黑衣汉子,也同时踏前一步,手按腰间,看那鼓囊囊的轮廓,分明是藏了兵刃!
“住手!此乃我林家私宅,岂容你撒野!” 林文轩又惊又怒,也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同时抢上前一步,想要阻拦。但他一介文弱郎中,如何是这些练家子的对手?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前堂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无量天尊。清虚子道友,何故在此大动干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医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人。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矍,三缕长髯,头戴九梁巾,身披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腰悬长剑,手持一柄雪白拂尘,气质出尘,仙风道骨。他身后跟着一名年轻道人,做道童打扮,手提一个药箱,神色恭敬。
这青袍道人一出现,前堂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寒煞气,竟为之一清。他目光温润,却又深邃如海,淡淡扫过堂内众人,最后落在清虚子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清……清玄道长?!” 清虚子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忌惮,显然认识来人。他身后的两名黑衣汉子,也下意识地收起了几分凶悍之气。
“正是贫道。” 青袍道人清玄子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慑人气度,“贫道云游至此,听闻临江城中疫病初起,特来寻林大夫商讨防治之法。不想在此巧遇道友。道友不在清虚观清修,缘何来此搅扰医馆清静,还对医者刀兵相向?这,怕是不合我辈济世救人之道吧?”
他话语虽平和,但“搅扰清静”、“刀兵相向”几字,已带上了责备之意。显然,方才堂内争执,已被他听在耳中。
清虚子脸色变幻不定,看了看清玄子,又看了看林氏父子,最后目光落在清玄子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却隐隐有灵光内蕴的长剑上,眼中忌惮之色更浓。他心知今日之事,有清玄子横插一脚,恐怕难以如愿。这清玄子乃是临江郡内另一座道观“玄真观”的观主,不仅道法高深,更精通医术丹道,在郡内名声极佳,与官府也有交情,远非他这野路子出身、靠些左道旁门混饭吃的“清虚子”可比。硬碰硬,绝无胜算。
“嘿嘿,清玄道长误会了。” 清虚子眼珠一转,干笑两声,收起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贫道也是察觉此间邪气深重,恐有妖邪作祟,祸及无辜,这才心急前来查看。既然清玄道长在此,想必能辨明真伪。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林文轩父子,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林大夫,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后院那东西,绝非善类。今日有清玄道长在此,贫道不便多事。但你父子二人,好自为之!若那邪物失控,为祸一方,届时……哼!”
他撂下一句狠话,又朝清玄子草草一礼:“既然清玄道长在此,贫道便不多留了。告辞!” 说罢,一甩拂尘,带着两名黑衣汉子,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临走时,那阴鸷的目光,在林云霁胸前与眉心处,狠狠剜了一眼,才快步离去,消失在门外人群中。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似乎暂时化解。但前堂众人,无论是林文轩父子,还是清玄子师徒,脸色都未轻松。
林文轩连忙上前,对清玄子深施一礼:“多谢道长解围!林某感激不尽!”
清玄子微微侧身,不受全礼,目光温和地看向林文轩,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神色凝重、却努力维持镇定的林云霁,温声道:“林大夫不必多礼。济世救人,乃我辈本分。此獠心术不正,恐是觊觎贵府之物,林大夫还需多加小心。”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通往后院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随即收回目光,对林文轩道:“方才贫道所言,并非虚言。近日城中确有疫气萌发之兆,贫道前来,确是想与林大夫商讨一番。只是不巧,遇上此事。不知林大夫,可愿借一步说话?”
林文轩心中一动,连忙道:“道长请内堂用茶。阿福,看茶!”
清玄子含笑点头,带着道童,随林文轩父子,向内堂走去。只是临走前,他再次看了一眼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眼中那抹深思,更深了几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清虚子的威胁,那“寻阴罗盘”的异动,清玄子看似巧合的“解围”与“商谈”……这一切,都让林云霁心中的不安,如阴云般,越积越厚。他隐隐感觉到,临江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水,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汹涌。而那漩涡的中心,似乎正隐隐指向回春堂,指向那扇紧闭的、藏着无尽秘密与凶险的侧厢之门。
二、玄真来访
内堂之中,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林文轩亲自为清玄子奉上香茗,再次道谢,眉宇间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林大夫不必多礼。” 清玄子接过茶盏,轻轻拨了拨茶沫,神色温和,目光却澄澈深邃,仿佛能洞彻人心,“方才那清虚子,本是城外清虚观一挂单野道,平素装神弄鬼,做些法事,名声不佳。只是贫道观他今日举动,倒不全是无的放矢。他手中那‘寻阴罗盘’,虽是粗制滥造,但确能感应阴煞秽气。他既言之凿凿,直指贵府后院……林大夫,你我皆是修行之人(林文轩虽为医者,却也兼修养生导引,略通道家吐纳之术,算半个同道),不妨坦诚相告。贵府近日,是否真有……不妥之处?”
他话语平和,不带丝毫逼迫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关切与坦诚。林文轩心中天人交战,清玄子名声在外,品行高洁,或许可堪信任。但侧厢之事太过诡谲,牵涉太深,贸然告知外人,恐有不测。他犹豫片刻,苦笑道:“不瞒道长,近日家中,确是多有怪事。内人前些时日染了风寒,至今未愈,且时有梦魇惊悸。犬子……也偶有神思不属,眉心朱砂,近日也隐隐有异。至于后院……实不相瞒,前些时日,确有一异乡乞者,病重垂危,倒在门外,我心有不忍,收留诊治。只是此人病情古怪,气息奄奄,却又……颇为异常。但若说是‘邪物’、‘尸傀’,林某是万万不信的,许是身染奇症,或有阴邪入体也未可知。”
他半真半假,将夜烬之事模糊带过,只说是“奇症”,将“邪祟”之嫌推到“病情”与可能的“阴邪入体”上。
清玄子静静听着,目光在林文轩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林云霁。当他的目光落在林云霁眉心那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上时,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那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与凝重。
“原来如此。” 清玄子微微颔首,放下茶盏,缓缓道,“医者父母心,林大夫收留病患,本是善行。只是……方才贫道入内,观贵府宅院,前堂清气尚可,然隐隐有一丝极淡、却极为精纯的阴煞晦气,自后院而来,盘桓不散。此气非寻常病气,倒似……某种极阴、极秽之物残留。而那清虚子罗盘所指,亦是后院。林大夫,所谓‘病从浅中医,邪从微处防’。若只是奇症阴邪,倒也罢了,施以汤药符水,或可化解。但若真是……那等不洁之物盘踞,日久天长,不仅病者难愈,便是府上诸人,亦恐受其侵染,损及阳气寿元,更有甚者,引来更凶之物,祸及家宅安宁。”
他顿了顿,看着林文轩变幻的脸色,继续道:“方才贫道在外,已隐约听闻那清虚子提到‘尸傀’、‘炼化’之语。此等左道邪术,贫道也略有耳闻。若真是那等物事,其炼制者必是心术不正之辈,且所炼之物,凶戾异常,需以生人精血、怨魂为引,绝非善类。林大夫收留之人,若真与此有关,恐非病患,而是……祸端。”
林文轩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清玄子言语恳切,句句在理,且一针见血,显然并非虚言恫吓。难道……那“乞丐”真是邪道炼制的“尸傀”?是有人故意放在回春堂外,图谋不轨?可那夜烬展现出的恐怖气息,绝非寻常“尸傀”可比……他心乱如麻,求助般地看向清玄子:“那……依道长之见,该当如何?”
清玄子沉吟片刻,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清虚子虽心术不正,但其罗盘异动,却也非空穴来风。若林大夫信得过贫道,可否让贫道去后院,远远一观?若真只是病患,贫道略通岐黄,或可协助诊治。若真是那等邪物……也好早做打算,免得遗祸无穷。”
他言辞恳切,目光坦诚,似乎真是出于一片济世之心。但林文轩却犹豫了。让清玄子去看?万一他看出端倪,认出夜烬并非“尸傀”,而是更恐怖的存在,起了贪念或忌惮,要“替天行道”怎么办?或者,他真以为是“尸傀”,强行出手,惊动了那位存在,后果不堪设想!可不让他看,又显得心虚,更坐实了“藏污纳垢”的嫌疑,清虚子那边也定会卷土重来,届时更麻烦。
就在林文轩左右为难之际,一直沉默的林云霁忽然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道长乃有道之士,心怀慈悲,既愿援手,实乃我林家之幸。只是……” 他看向清玄子,目光清澈,不闪不避,“后院那位病人,病情特殊,气息奄奄,经不得惊扰。道长若要查看,可否就在院中,远远一观?以免浊气冲撞,加重其病情。若真是邪祟,道长道法高深,自有手段;若只是病症,也好让道长安心,不至误判。”
他这番话,进退有据,既给了清玄子面子,也守住了底线——只可“远观”,不可“近察”,更不可“惊扰”。同时,也暗示“若只是病症”,请道长不要妄下“邪祟”的结论。
清玄子闻言,深深看了林云霁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探究。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面对如此变故,却能如此镇定,思虑周全,言语得体,实属难得。更让他留意的是,这少年眉心的朱砂痣,此刻在日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内敛的、灵动的光泽,绝非寻常胎记!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正平和、却又隐含着一丝奇异波动的气息……绝非凡俗!
“小施主言之有理。” 清玄子点头,对林文轩道,“林大夫,令郎所言甚是。贫道只在外院查看,绝不惊扰病人。若真是邪物,自有感应;若是病患,贫道远远一观其气,或也能窥得一二。”
话已至此,林文轩再无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应下:“如此,有劳道长了。请随我来。”
一行人出了内堂,穿过天井,来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前。清玄子停下脚步,示意道童留在前院,自己则与林氏父子一同,站在了后院门口,并未贸然踏入。
后院中,积雪未融,一片素白。侧厢的门窗紧闭,寂静无声,与寻常厢房无异。唯有空气中,隐隐约约,似乎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混合了药味、陈旧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冰寒死寂的余韵。
清玄子站在门口,双目微闭,手捏道诀,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默默感应着什么。他神色肃穆,周身气息变得沉凝而玄奥。林文轩父子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清玄子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与凝重。他目光如电,扫过后院每一处角落,最后,定格在那扇紧闭的侧厢门上。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细分辨、确认着什么。
“如何?道长?” 林文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有些发颤。
清玄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又凝神感应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露出困惑、不解,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奇怪……当真奇怪……” 清玄子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死气浓郁,生机几绝,却又……深不可测……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有一丝……煌煌之威,寂灭之意……混杂纠缠……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修行数十载,走南闯北,降妖除魔,见识不可谓不广博。寻常妖邪鬼物,他一眼便能看穿其根脚。即便是“尸傀”、“妖魅”之流,其气息也自有脉络可循。然而,这后院侧厢之中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那气息,主体是浓郁到化不开的、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纯粹的、冰冷的、死寂的“死气”,仿佛里面躺着的,是一具早已腐朽了千万年的尸骸。可偏偏,在这片死寂之中,又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仿佛自亘古留存至今的、纯粹的、高贵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压的“生机”在顽强地搏动!这“生机”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其本质,却让清玄子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如同蝼蚁仰望苍穹般的、本能的敬畏与战栗!仿佛那是某种……更高层次存在的、哪怕濒临彻底消亡,也依旧留存于本源中的、不容亵渎的印记!
更诡异的是,在这“死气”与“生机”交织的、矛盾到极致的气息核心,还缠绕着一股更加晦涩、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寂灭”之意!那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万物归墟、一切成空、连“存在”本身都消泯的、绝对的、终极的“无”!这“寂灭”之意,如同一个无形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吞噬、同化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那死气,包括那生机,甚至包括……他试图探查的神念!
清玄子仅仅是用神念稍稍触及那扇门后的空间,便感到自己的心神如同被投入了冰窟,又像是被无形的、充满腐蚀性的、冰冷的、虚无的力量所侵蚀、所同化!他连忙收回神念,背后已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他修为尚可,道心坚定,及时斩断联系,只怕那一缕神念,就要被那“寂灭”之意彻底吞噬、化为虚无了!
这绝非“尸傀”!也绝非任何他所知的妖邪鬼物!甚至,不像是此界该有之物!倒像是……像是某种来自更高位面、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劫难、坠入凡尘、却又尚未彻底消亡的、不可名状的、禁忌的存在!
清玄子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在这临江城一个小小的医馆后院,竟然隐藏着如此恐怖、如此诡异、如此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难怪那清虚子罗盘异动,却又不敢深究,只敢以“尸傀”之名,行敲诈勒索、甚至可能觊觎其“本源”之实!这道人,恐怕也只是隐约感觉到其不凡与危险,却根本看不清其本质!
“道长?” 见清玄子久久不语,脸色变幻不定,林文轩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已带上了颤音。
清玄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缓缓转过身,看向林文轩父子。他脸色已恢复平静,但眼神深处,那抹凝重与忌惮,却挥之不去。
“林大夫,” 清玄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贵府后院这位……‘病人’,情况……确实特殊。其体内生机将绝,死气盘踞,更有……某种极阴、极秽、极不详的‘异气’纠缠,确实已非寻常药石可医,也非普通邪祟可比。”
他没有点破那“寂灭”之意与那“煌煌之威”,只以“异气”含糊带过。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那……那该如何是好?” 林文轩脸色发白,急声道。
清玄子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此物……此人,极为棘手。其体内异气,与寻常邪煞不同,贫道也未曾见过。强行驱除,恐有不可测之祸。依贫道之见,唯有一法。”
“何法?” 林文轩连忙问道。
“封!” 清玄子一字一顿,沉声道,“以阵法、符箓、法器,将其所在之处,彻底封禁!隔绝内外气息,防止其异气外泄,侵染家宅,也防止外界生人靠近,惊扰于他,更防……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如那清虚子之流,觊觎其‘异’,引来更大祸端!待其生机彻底断绝,异气自然消散,或可保一时平安。”
“封禁?” 林文轩一愣,随即苦笑道,“道长,此人……虽气息古怪,但毕竟尚有一线生机,我林家行医,岂能……”
“林大夫!” 清玄子打断他,语气沉重,“非是贫道心狠。此人情况特殊,已非人力所能为。留他在此,如同怀抱火炭,寝于积薪之上,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祸及满门,乃至殃及池鱼!封禁,是眼下唯一稳妥之法。既可保他一线生机不散,也可护你林家周全。若放任不管,或被那清虚子之流觊觎惊扰,引出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看向林云霁,目光在他眉心朱砂痣上停留一瞬,意有所指道:“况且,贫道观令郎,印堂之间,亦有一丝异气缠绕,与此人气息隐有勾连。若不早做决断,只怕时日一久,令郎亦受其害,悔之晚矣!”
此言一出,林文轩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看向儿子,眼中满是恐惧与挣扎。若只是他自己,或许还可冒险一搏,但若涉及云霁的安危……他不敢想!
林云霁也是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抚上眉心。朱砂痣微微发热,似乎在印证清玄子的话。他心中念头急转。封禁?将夜烬彻底封死在侧厢?这或许是眼下最“安全”的做法,断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也断绝了夜烬恢复、或是失控的可能。但……这真的对吗?夜烬身上,显然藏着天大的秘密,与自己、与“月华”古玉、甚至可能与栖霞山那白衣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将他封禁,等同于放弃了探寻真相、寻找生路的可能。而且,夜烬那等存在,区区封禁,真的能困住他吗?万一他“醒来”,发现被封,又会如何?
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抗拒。他不愿将夜烬,那在无边黑暗中孤独挣扎、仅存一丝火星的、不知是神是魔的存在,如同囚犯般,彻底封禁、遗忘。那太残忍,也太……不负责任。毕竟,是他,是林家,将他抬了进来,卷入了这漩涡。如今,怎能一“封”了之?
“父亲,” 林云霁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道长所言,或许有理。但封禁之法,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况且,后院那位……情况特殊,贸然封禁,若引发其反噬,恐更凶险。不如……先让道长看看,是否有更稳妥的处置之法?比如,以温和的阵法,暂时镇住其异气,隔绝内外感应,既保其一线生机,也防不测。待我们查清其根源,再做定夺,如何?”
他这番话,既给了清玄子台阶下,也给了林家缓冲的余地,更暗示了“查清根源”的可能。同时,也试探了清玄子的态度——是真心为林家着想,还是另有所图?
清玄子目光闪烁,深深看了林云霁一眼。这少年,心思缜密,遇事不慌,更难得的是,在那等恐怖气息的笼罩下,竟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甚至隐隐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敢于直面未知的勇气与担当。而且,他眉心的朱砂痣,气息纯净而奇异,绝非邪物,倒像某种……古老的印记或祝福。他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后院那位同源、却温和纯净得多的、奇异的气息……
“小施主言之有理。” 清玄子缓缓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封禁确需谨慎。也罢,贫道今日先行回观,准备一些温和的镇煞符箓与法材。三日后,贫道再来,于贵府后院,布下一道‘小五行锁灵阵’,此阵温和,不伤生机,可锁住异气,隔绝内外感应,使其不至为祸,也防外人窥探。待日后查明根源,或寻得良法,再做处置。林大夫,小施主,意下如何?”
“小五行锁灵阵?” 林文轩看向儿子,见林云霁微微点头,便咬牙道:“如此,有劳道长了!一切费用,林家承担!”
“钱财乃身外之物,济世救人方为本分。” 清玄子摆摆手,又看了林云霁一眼,道:“这三日内,还望林大夫与令郎,万勿靠近后院,更不可惊动那位。饮食汤药,可由贫道这徒儿代为送入。贫道这便回去准备,三日后,再来叨扰。”
说罢,他不再多言,对林文轩打了个稽首,又深深看了一眼后院侧厢方向,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凝重,这才带着道童,转身离去。
送走清玄子,林文轩如同虚脱般,瘫坐在椅中,脸色灰败,喃喃道:“云霁,为父……是不是做错了?当初,真不该……”
“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林云霁扶住父亲颤抖的手臂,声音沉稳,目光却望向侧厢方向,幽深如潭,“清玄道长愿意出手相助,已是最好的结果。三日后布阵,我们便有三日时间,设法查清一些事情。”
“查清?如何查清?” 林文轩苦笑,“连清玄道长那般人物,都看不透,讳莫如深,我们又能如何?”
“总会有办法的。” 林云霁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前的“月华”古玉,触手温润,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至少,我们知道了一点——他,绝非寻常邪祟。清玄道长不敢深究,那清虚子心怀叵测,都说明,他身上的秘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那我们……”
“等。” 林云霁打断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等三日。这三日,我会想办法。爹,您也累了,先去歇息吧。一切,等三日后,阵法布下再说。”
林文轩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点了点头。
夜色,再次降临。回春堂内,灯火如豆。前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无边的寂静。后院侧厢,那扇紧闭的门后,依旧死寂无声。但林云霁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然汹涌。清虚子的觊觎,清玄子的“封禁”,栖霞山的谜团,白衣女子的疑云,还有那沉睡的、不知何时会苏醒的、恐怖的存在……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而他,必须在这张网彻底收紧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三日,他只有三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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