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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白水镇的香烛气一日浓过一日。镇民们捧着崭新的袈裟鱼贯而入,那赤褐色的布料在昏暗的医馆内,沉甸甸的。迦蓝按着玉长老的吩咐,净手,焚香,在蒲团上静坐。一切都按部就班,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戏码。
在香烛的烟雾缭绕间,迦蓝垂眸端坐。然而他的意识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崩塌和重建。无数记忆的碎片不讲道理地彼此冲撞着,过于庞杂的情感和过于尖锐的真实,超出了他此刻所能承载的极限。
于是,迦蓝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被触发了。他将自己的,外来的,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欣喜和惶惑、悲悯与不甘,全部封存在一起。他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视角,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那是过去的,发生在白水镇的记忆。
他看见多年前的春日,镇口的桃花开得灼灼,孩子们举着风车在青石板路上奔跑,笑声清脆得像檐角风铃。
他看见夏夜里,家家户户搬出竹椅在河边纳凉,摇着蒲扇闲话家常,空气里是艾草和熟透的瓜果香气。
他看见秋收时,人们将收获的稻谷铺满晒场,老农抓起一把谷粒,脸上是纯粹而满足的笑。
他看见冬日雪后,秦长老还会和薛长老像孩子般打雪仗,玉长老则在一旁温着自家酿的米酒,酒香混着药香,暖融融地飘散。
他甚至瞥见阿明,还不是沙弥的阿明,认认真真的抱着医书,眼底是未经雕琢的纯然善意和满满的生机。
这些画面鲜活,温暖,带着人世间最朴素的烟火气,与眼前这片被金色佛光笼罩的、死寂的祥和格格不入。它们是这座镇子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证明,是那些如今已成行尸走肉的镇民们,被吞噬后残留的、最后一点人性微光。
而所有这些画面的背景里,都没有那尊宝相庄严、拈花微笑的佛陀石像。镇中心,立着的是一座刻满了名字的石碑。这美好一直持续到白水镇毁灭的那一天,整个城镇在裂纹声中,寸寸碎裂。
那只是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没有地动山摇,没有魔气冲天,只有极清脆的一声“咔”。
这声音不大,就像是精美的瓷器裂了纹,精准地凿进了每个生灵的耳膜深处。随后又是几声,活像是谁家小孩砸碎了碗。
紧接着,没有缓冲的时间,白水镇的青石板路像被抽掉的积木,块块崩裂。断口整齐得诡异。路旁的屋舍、石桥、甚至镇口那歪斜的牌坊,都如同失去了重量,开始缓慢地、一块接着一块地向上漂浮。瓦砾、梁柱、锅碗瓢盆……所有死物都向天空缓慢飘去,在原本镇子的上空,堆积成一片倒悬的废墟之林。
它们升到某个看不见的顶点,停滞片刻,然后又缓慢地、一块接着一块地、重重地坠落下来。
再摞起来,又再度掉了下去。
这景象,与阿朵日复一日、在角落沉默重复玩着的小石头何其相似,只是在那日,小石头被放大成了整个小镇的不曾预料到的覆顶之灾。
而活着的生命却承受着截然相反的命运。地面化作噬人的流沙,镇民们在惊惶的哭喊与无声的窒息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入冰冷黑暗的地底。
唯独医馆幸免于难。薛长老、玉长老和秦长老同时出手。三道佛光交织成坚韧的网,硬生生顶住了上空不断砸落的废墟,并将医馆周遭一小片区域牢牢护住,堪堪庇佑了其中的一部分镇民。他们向大吉祥寺发出了求援信号,却石沉大海。整个镇子就像被从世界上剥离出去,孤立无援。
他们就这样苦苦维持了七日,在没有救援,也没有食水补充的情况下,三个长老轮换着休息,但佛光终究是越来越淡了。还活着的镇民从会哭泣、会问询、会拜佛、再到蜷缩成一团双目无神的望着天。医馆内没了声音,唯有沉默。
就在绝望一寸寸缠绕上所有人心头时,漫天坠落的废墟与吞噬生命的流沙骤然凝固。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自虚空深处涌出,温和、纯粹,带着抚慰一切苦痛的慈悲。那光芒如此浓郁,如同融化的金液,缓缓流淌过每一寸破碎的土地,漫过每一张惊恐的面容。
光芒最盛处,一道模糊而庄严的轮廓缓缓凝聚,低垂的眉眼间带着亘古的悲悯。
「皈依于我。」
没有声音,但这四个字直接响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信我,拜我,将身心魂灵奉献于我。」
「尔等便可重获安宁,重得往日。」
随着这意志的降临,那凝固的、倒悬的废墟竟开始微微扭曲,在流淌的金色佛光中,隐约映照出白水镇昔日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幻影。那幻影如此真实,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温暖气息,与眼前的末日景象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迦蓝漠然的看着那些记忆,他想起秦长老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个小小的池塘,那三条挣扎的鱼,那条永远填不饱的蛟龙。
“祭坛摆再多贡品……不如砸穿坛底那杆秤。”
“蛟龙怕的……是拿刀的人。”
原来如此。
这漫天的佛光,这慈悲的低语,这许诺的往日,不过是那杆秤的另一端。它称量着恐惧,称量着对失去的畏惧,称量着对安宁的渴望,然后……给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格。
是坠入永暗,还是拥抱这佛光许诺的、虚假却安宁的昨日?这看似是选择,结局却早已注定。
当恐惧成为筹码,救赎便成了标好价格的商品。区别只在于,你愿意典当多少自我,去赎买那份虚假的安宁。接受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恐惧,终将吞噬所有人。
迦蓝也在想,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或许是有的,但也将痛苦无比。
他听见那些记忆碎片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听见有人开始喃喃诵念佛号,听见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那是镇民们在极致恐惧的压迫下,开始向那金色的幻影屈膝。
他忽然明白了秦长老最后那句话:“它怕的只是敢把债契剁碎的疯子。”
可惜这个答案……被发现的太晚了。那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又或者意识到了也无力来做那个疯子。
就像迦蓝想的,活着的镇民们在极致的恐惧与对往日的渴望中,接连跪拜,献出了自己的信仰。缕缕愿力如流萤般汇向那金色的佛影。但那尊佛的轮廓依旧模糊,慈悲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三位长老身上。
它仍在饿。
它永远在饿。
薛长老脸色铁青,秦长老嘴角惯有的嬉笑早已消失无踪。他们比镇民更清晰地感知到,这浩瀚佛光之下空无一物。没有佛门应有的慈悲与智慧,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对信仰本身的饥渴。
众生皆苦,佛怜世人。
真正的佛,怎么会在地裂天崩、众生哀嚎之际,以皈依为条件,赐予慈悲?
“此佛……非佛。”薛长老从牙缝里挤出低语,声如闷雷。
玉长老却缓缓上前一步。她看着周遭苦苦哀求的镇民,看着孩子们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对重归日常近乎疯狂的渴望,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眸子里,挣扎许久,最终化为深切的悲悯与……决绝。
“师兄”,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薛、秦二人耳中,“我们护不住他们了。”
若他们的信仰,能换来这一镇残存生灵的喘息之机……
她闭上眼,周身温润的佛光不再用于防护,而是化作最精纯的愿力,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保留地涌向那尊金色的佛影。即使另外两位长老有心阻拦,但玉长老的信仰已然献出,她的气息瞬间萎靡了几分,眼神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们。
薛长老死死攥着拳,骨节发白。他怒视着那尊佛影,又看向玉长老苍白却决然的脸,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罢了……罢了!”
狂暴的佛力自他体内奔涌而出,带着不甘与愤怒,却依旧汇入了那片金色的海洋。
秦长老看着他们二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说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喃喃着,放弃了所有抵抗,体内那跳脱不羁、却同样精纯的佛力,也随之流淌而出。
他们三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却是一同来到这白水镇,一起建立了医馆,又一同立誓愿以医术济世。他们争执过,玩闹过,守护过。如今,也要一同将这信仰献给一尊来路不明的“佛”。
三道强大的愿力汇入,它暂时吃饱了。
而迦蓝也只能看到这里。
他看到那尊佛在饱饮信仰后愈发凝实的金光。同源的佛力波动引发了佛骨的震颤,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暴露了他的存在。
它看过来了。
明明没有眼睛,迦蓝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饥饿的视线,穿透了层层空间与时间的阻隔,精准地锁定了藏身于时空缝隙中的他。
这怎么可能啊?但他没有时间思考。那尊佛影已无视一切常理,朝着迦蓝所在的虚无之处猛地伸手探来!那不是攻击,而是吞噬,是要将他连同佛骨与神魂一并拖入那永恒的、虚假的安宁之中!
迦蓝避无可避。
就在那金色的指尖即将触及他意识的刹那,成百上千个微弱的光点,自下方那片破碎的、沉沦的大地上悄然亮起。
是那些已经皈依的、眼神空洞的镇民。是那些刚刚献出信仰、气息萎靡的幸存者。甚至包括那些被埋入地底、仅存一丝气息的灵魂。也是撞击着他的佛骨,留下了记忆碎片的光点们。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言语。只是燃烧了最后一点灵明,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光之尘埃,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迦蓝与佛光之间。
光点接连湮灭,如同被烛火燎尽的飞蛾。它们的阻挡竟真的争取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迦蓝的意识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了安全的深处。在彻底脱离的前一刻,他捕捉到了那些光点湮灭前传递出的、最后的、混乱的意念碎片
「当年……选错……灾祸……」
「守护……救赎……可能……」
「不行……也没……关系……」
「我们……早……认命了……」
他们早已在漫长的绝望中认命,皈依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命。他们不奢求迦蓝真能带来救赎,他们只是……想守护这个可能。
毕竟他们都认识迦蓝,那个在医馆里求过学也给他们治过病的小佛子,他已经长大了,还活着,多好啊。
他们被锁在石头里,只能日复一日的看着,直到小佛子终于认出了他们。即使那时的迦蓝被佛光冲刷的都要坏了,但是他们还是跟了过去。
小佛子终于认出他们了,多好的孩子啊,那他们也最后去试一次吧。所以在迦蓝被阿朵推下河后,在他看清了石头后,在他一个一个看遍后,那些残留的灵智就跟上了他。它们悄无声息地,在迦蓝那颗并不受控的的佛骨深处,埋下了一颗颗的种子。
那些种子,正悄然地吸收着那些被遗忘的暖意、歉意、爱意……静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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