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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元宵
正月里的日子,像浸在蜜糖里的橄榄,初入口是浓烈的新鲜甜意,慢慢品,便透出日常生活本身悠长的、带着微涩的清甘。
“穗娘小食”的生意,在初五“破五”之后,便彻底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甚至更添了几分红火。年节的余裕与喜庆尚未散尽,码头上讨生活的人们已开始新一年的奔波,街坊邻里也恢复了走动,小店那口永远咕嘟着的粥锅和蒸腾着热气的灶台,成了这洛阳桥边最稳定、最熨帖的存在。
阿娘和苏娘子将年前腌制的各式酱菜、腊肉、风干海货一一取出,成了佐粥下饭的妙品。穗穗则开始尝试将新得的食材融入日常。
顾家送来的建莲,颗颗饱满,色如象牙。她取一部分,与银耳、红枣、冰糖同炖,做清润的甜羹;另一部分则与糯米、猪骨、干贝一同熬成咸香的“莲子糯米粥”,粥体稠滑,莲子酥烂,带着独特的粉甜,极受那些讲究养生又需饱腹的客人喜爱。湘妃竹笋干泡发后,与韩岳送来的野兔肉同烧,笋干吸饱了野味的浓鲜,自身又保持着脆韧的口感,野兔肉酥烂入味,这道带着山野气息的“笋干烧野兔”成了店里新的招牌硬菜,虽然价贵些,却总有老饕闻香而来。
韩岳时不时出现,有时带来新猎的野物,有时是一把刚抽芽的香椿,或是几枚罕见的“羊肚菌”。他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和带着山林寒气的风,将山野最新鲜的馈赠留在灶台边,又匆匆离去,仿佛只是顺道路过。但他总能在几句闲谈里,带来城外最新的消息:哪处山涧的冰开始化了,清源山向阳坡的野花打了骨朵,或是沿海烽燧近日的警戒似乎松了些——最后这个消息,总能让阿娘和苏娘子松一口气。
顾言在初十那日又来了一次,是为府学开春后一次小规模的诗文雅集预订茶点。依旧是清淡雅致的要求,穗穗心里已有了些眉目,想着或许可以用新发的嫩豆苗、春笋尖,配上虾仁,做一道“春盘”,再用岩茶做些新式的茶糕。顾言听了她的想法,点头称许,留下一句“姑娘酌情安排便是”,便告辞了。他行事依旧含蓄有度,只在言谈间偶尔提及,海上市舶司近日与几位南洋大蕃商达成了新的护航约定,海路或可更安稳些。这对倚赖港口的泉州城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日子便在这样有松有紧、有忙碌有期盼的节奏里,滑向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在泉州,元宵是比除夕更热闹、更全民参与的节日。自十三“上灯”开始,城内主要街巷便陆续挂起各式花灯,到了十五正日,更是火树银花,灯月交辉。洛阳桥上也会扎起灯棚,挂满渔灯、船灯、八角灯,映得桥下海水流光溢彩。还有舞龙、舞狮、妆人(踩高跷、扮故事)、南音表演,彻夜喧腾。
对于“穗娘小食”来说,元宵节却是个忙碌与喜庆交织的日子。按旧俗,元宵要吃“元宵”(汤圆),但闽南此地,更盛行吃“润饼”。这润饼与清明、端午所食又略有不同,馅料更趋丰盛甜美,以应“团圆甜蜜”之吉兆。
早在正月十四,阿娘和苏娘子便已开始准备润饼的馅料。这是个大工程,需备足十几种材料:胡萝卜、高丽菜、豆芽、荷兰豆、豆腐干、猪肉、海蛎煎、浒苔、花生碎、糖粉……每一样都需分别烹制,或炒或煮或煎或焙,务求滋味分明,口感各异。阿娘负责掌勺调味,苏娘子和水生、安哥儿则帮着择洗切配,后厨里五六个炉灶同时开火,香气混杂,热闹非凡。
穗穗则专注于润饼皮。元宵的润饼皮需比平日更薄更韧,因为馅料多,卷起来要结实不易破。她调了精白的面糊,醒足时辰。平底锅烧得温热,用浸了油的布一抹,舀一勺面糊,手腕轻转,一张薄如蝉翼、圆如满月的饼皮便在锅底迅速成型,边缘微微翘起时,便可用竹签轻轻挑起,晾在一旁的竹匾上。这活儿极费眼神和腕力,她却做得气定神闲,一张张雪白晶莹的饼皮摞起,像一堆柔软的云絮。
除了自家吃和供应店里,穗穗还答应了给陈阿婆、吴伯几家相熟的街坊也备一些。这既是年节人情,也是小店口碑。
十五这天,天色未亮,准备工作已进入尾声。各色馅料分装在十几个大碗大盆里,红的萝卜丝、绿的豆芽、褐的肉丝、金黄的海蛎煎碎、墨绿的浒苔、雪白的糖粉花生碎……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清晨照常开了会儿店,应付了早餐的客人。过了午时,阿娘便催促着落下门板:“今日早些打烊,咱们也好好过个节!”
下午,便是自家人的团聚时光。大堂中央拼起了两张方桌,铺上干净的蓝印花布,各色馅料盆碗摆了一圈,中间是高高摞起的润饼皮。阿娘居中主持,苏娘子、穗穗、水生、安哥儿围坐,连平日多在灶后忙碌的穗穗,此刻也洗净手坐了下来。
“来,都动手,自己卷自己的,爱吃什么馅多放什么!”阿娘笑着招呼。
水生早已迫不及待,拿起一张饼皮铺在盘中,先撒上一层浒苔和花生糖粉,然后各样菜码都夹上一大筷,堆得小山似的,笨手笨脚地一卷,饼皮差点撑破,惹得大家大笑。安哥儿学乖了,每样只放一点,卷得小巧玲珑。苏娘子卷得仔细,边卷边压,成品紧实漂亮。阿娘则按着最传统的顺序和份量,卷出的润饼大小匀称,馅料层次分明。
穗穗也卷了一个。她喜欢在传统基础上加点自己的心思:除了常规馅料,还加了一小撮用山胡椒油拌过的萝卜丝,又淋了一点点自调的麻酱汁。咬下去,甜、咸、鲜、脆、润、香、麻……诸味纷呈,最后归于满口的丰足与和乐。
“还是咱们穗穗会吃,这加的一点麻酱和山胡椒,味道更活了。”阿娘尝了一口穗穗卷的,点头称赞。
一家人边吃边聊,说着年节里的趣事,猜测着晚上灯市的热闹。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桌上缤纷的食物和每个人脸上满足的笑容。这顿提前的“团圆饭”,吃得比年夜饭更轻松,更恣意。
吃过润饼,收拾停当,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远处已有零星的鞭炮和锣鼓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节日夜晚特有的兴奋气息。
“走!看灯去!”水生早就坐不住了,拉着安哥儿。阿娘和苏娘子也换上了稍整齐的衣裳,脸上带着期盼。
穗穗却道:“阿娘,你们带水生和安哥儿先去逛吧。我把店里再收拾一下,灶火看看,晚些时候再去寻你们。”她知道,阿娘和苏娘子难得有闲情逛灯市,让孩子们跟着去玩玩也好。店里总要留个人照应,况且,她也想享受片刻独处的清静。
阿娘知她性子,也不勉强,只叮嘱她早些来,注意安全,便领着兴高采烈的几人出了门。
喧闹的人声随着他们的离去而远去。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未烬的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响。穗穗洗净手,将剩余的馅料仔细收好,桌椅归位。然后,她走到灶台边,就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煮了一小锅清水。
水沸后,她下入几十颗小巧玲珑的糯米汤圆。这是她早上顺手搓的,馅是黑芝麻和花生混合,象征“黑白分明”,“花好月圆”。汤圆在清水中载沉载浮,渐渐变得莹白饱满。
窗外,夜色完全笼罩下来。远远近近的灯火次第亮起,将天空映成一片温暖的橙红。洛阳桥方向,隐约可见流光溢彩,人声鼎沸,丝竹与欢笑随风飘来,忽远忽近。
汤圆熟了,浮在水面。穗穗将它们舀入几个小碗,每个碗里只盛三四颗,再注入清亮的汤水。她自己端了一碗,在靠门的条凳上坐下。
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变幻的灯火光影,她小口吃着汤圆。糯米的软韧,芝麻花生的甜香滚烫,在口中化开。这一刻的静谧与独处,让她得以细细品味这过去半个月的喧嚣与充实。
她吃完最后一颗汤圆,将碗洗净。然后,她解下围裙,拢了拢头发,又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女子眼神清亮,面容平静,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
她吹熄了店堂里大部分的灯,只留灶膛一点余光,掩上门,并未上锁——阿娘他们回来,或是夜归的熟客讨水,总得有个去处。
然后,她也步入了门外那一片流光溢彩、笑语喧阗的元夕夜色之中。洛阳桥上的灯海扑面而来,舞龙的队伍正喧腾着从桥那头蜿蜒而来,鼓乐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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