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作者:兰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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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亿分之一09


      崔趴在床上,胸口压着抱枕,漫无目的地刷着小蓝书。
      抑郁药的药效让思维像浸在温水里,缓慢,隔了一层膜。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手开始发麻。
      崔继续揣着抱枕,换成了躺着。
      然后她刷到一条动态。没有配图,只有几行字:
      “又梦到被丢在原地。看着车开走。醒来心口像压着石头。为什么总是我?是不是我真的不配被好好告别?”
      发布者:阴天的海。
      发布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屏幕的光映在崔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段话像细针,精准地穿过药效筑起的隔膜,刺中了某个从未真正愈合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无数个从类似梦境中惊醒的清晨。
      梦里有时是空旷的月台,有时是熙攘的机场,有时就是一条普通的马路。共同点是:都有一辆车,或者一个人,正在远离。而她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喉咙像被什么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醒来后那种窒息感会持续很久,像真的有块石头压在胸口,要很用力才能呼吸。
      鬼使神差地,她点进“阴天的海”的主页。
      账号很干净,没有头像,粉丝寥寥。零星几条动态,全是相似的碎片:
      “她说会打电话,等到凌晨三点也没有。”
      “在超市看到一款她爱吃的饼干,站在货架前哭了。我真可笑。”
      “是不是我要求太多了?也许正常的关系就是这样若即若离?”
      时间跨度有两年多。每条下面都只有一两个点赞,没有评论。像扔进深海的石子,连回音都没有。
      崔盯着屏幕。
      她见过这种文字。
      不是在网上,是在自己心里。那些没写出来的在深夜翻滚的自我质疑,简直如出一辙。
      崔点了私信。
      要说什么呢?
      “别难过”?
      “会好的”?
      这些她听过太多次的话,跟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毫无用处。
      最后,她慢慢打字: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不是安慰你,只是告诉你,有人懂。”
      发送。
      她把手机扔到一旁,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
      卧室的吸顶灯关着,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一点街灯的光。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一个连自己都理不清的人,去对陌生人说我懂。
      但,那种冲动是真实的。就像在深海里看到另一个溺水者,即使自己也在下沉,还是会伸出手。
      手机震了一下。
      很久,对方才回。
      阴天的海:“是吗?我以为只有我的人生才这么糟糕。”
      后面跟了个苦笑的表情。
      崔坐起身,靠着床头,开始打字。
      “不是只有你。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这么认为。那种被留下的感觉很具体,醒来后心口真的会生理性地疼,呼吸都费劲。”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会反复做同一个主题的梦,像是在不断倒放那段回忆。”
      这次对方回得很快:“对!就是倒放!我甚至能在梦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车会开走,我会被留下。”
      “但就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虚拟的文字间建立起来。
      崔不是在做人生导师,也不是在分析,她只是在分享。
      分享那种快将人溺毙的恐慌,分享那种对不配得的熟悉感,分享在亲密关系里如履薄冰的疲惫。
      阴天的海问:“老师是心理学专业的吗?说得好准。”
      崔看着那句话,手指停在屏幕上。
      她只是一个吃了几年抗抑郁药,依然会在深夜被恐惧攫住的人。一个在关系里既渴望靠近又害怕被吞噬的矛盾体。
      她删掉了原本打好的“不是”,重新输入:
      “就叫崔吧。我不是什么老师,我只是一个在爬山的人,刚好看到你在同一个陡坡。”
      这次,阴天的海发来一个哭泣的表情。
      “崔,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些了。朋友都说我想太多,家人说我太敏感......有时候我觉得,是不是真的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崔看着这段话,感到一阵阵眩晕。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
      家人朋友都希望她的抑郁能早日好起来,她们没有错,她们只是不理解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只有她师父,和兰。仅仅就是站在那里,就能传递这样的信息——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因为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打字:
      “我知道这是不是你的问题。但是,如果一个人反复做被丢下的梦,反复质疑自己值不值得被好好对待时,她心里一定有个地方受伤了。而受伤的人需要的是包扎,再好好养伤,而不是审判。”
      阴天的海:“包扎......可是伤口在哪里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对话持续到深夜。
      阴天的海描述起被女友以“需要空间”为由断联的茫然,描述在家庭聚餐中被父母习惯性忽视的钝痛,描述如何在公司提案被驳回后,躲在楼梯间无声地哭,然后擦干脸,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位。
      他说:“老师,我是不是太脆弱了?男人不该这样。”
      崔再次纠正:“叫我崔。脆弱,是不分性别的。在楼梯间哭,然后回去工作,这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发送前,她迟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像在对自己说:
      “我们只是,对痛苦的感知太清晰,又暂时没找到不伤及自己的承载方式。”
      对方久久没有回复。就在崔以为说错话时,消息来了。
      “崔,谢谢你。第一次有人不说‘别想太多’、‘坚强点’。就好像,我的痛苦被允许存在了。”
      ——允许存在。
      崔反复咀嚼这四个字。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对待兰的痛苦的。
      兰那些关于孤独、关于牺牲、关于神性的痛苦,崔似乎从未真正允许它们存在。
      她急于给它们下定义:这是执念,那是心魔,应该被破除,应该皈依。
      她用一种看似超然甚至带有怜悯的姿态,去审判兰的痛苦。好像那样就能让自己站在更正确的高地,从而免于被兰那浩瀚的痛苦所吞噬或牵连。
      可现在,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痛苦,她却轻易地给予了允许。
      为什么?
      也许因为陌生人的痛苦不要求她负责,不撼动她的世界,不挑战她的认知。是安全的共鸣。
      而兰的痛苦,太巨大,太具象,太具有破坏性和感染力。那是一个文明的重量,一个西西弗斯的命运。允许那样的痛苦存在,意味着她必须正视并承接一部分。
      那恰恰是她最恐惧的:被卷入,被改变,被那过于强烈的光和热灼伤或融化。
      一道迟来的懊悔,像青苔,开始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心壁。
      她关掉聊天窗口,房间重新被黑暗和药效带来的滞涩感填满。
      手边的黑曜石与黄水晶手串,幽幽地反着光。
      “刚刚好。”
      她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感受手腕上那贴合的温度与重量。
      也许,刚刚好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崩断。
      也许,它只是意味着一种罕见的契合。
      而是否让这契合持续,选择权一直在自己手里。
      正如她当初选择结束关系一样。
      她选择了离开,因为恐惧大于信任。
      崔把脸埋进抱枕,呼吸着织物上传来属于自己的气息。
      帮助阴天的海,原来最先照亮的,是自己恐惧的轮廓。
      这条路还很长。山依然很陡。
      但现在,她不是为了追上谁的背影,也不是为了测试谁的心意。
      她只是想看清楚,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
      咖啡馆流淌着慵懒的爵士钢琴,窗外是深秋的梧桐,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风一过就簌簌地落。
      角落处,何在无意识转着手里的拿铁。
      她将近三十,是一家创意公司的项目总监,妆容精致,西装剪裁得体。
      “我发现自己特别容易依赖某一个人,不能失去对方,会形成很强的执念。”何的声音很轻,“我占有欲蛮强的。无论是情感关系,还是事业都是。”
      兰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何。
      这样的开场白兰听过太多,那些光鲜亮丽的履历背后,往往藏着一个从未被真正看见过的孩子。
      “太想留住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状态了,我想要的就会很快消失。”何继续说,目光落在窗外的落叶上。“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不愿意放手,我都想我一定要有。但后面发现,很多时候这种行为模式都会让我陷入一种很痛苦的境遇当中。
      她的声音更低了,“我生命当中很多的失去,都是因为太想要拥有。”
      兰没有立刻回应。她在等,等何把那个用理性包裹起来的、最核心的恐惧说完。
      空气安静了几秒。
      “我怕。”何垂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怕这样下去,我会毁掉所有我在乎的东西。怕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兰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平稳得像午后晒暖的石头:“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接受。”
      何抬起头,眼底闪过困惑。
      “接受我就是想要占有这些东西,”兰说,“我会想占有这些,是因为我爱这些东西。那我为什么爱这些东西?因为我爱我自己,我想要给自己更美好的一切。你就大大方方接受——我就是想要占有。”
      惶恐和不安在何的脸上迅速掠过。“我怕这样想,别人会接受不了我。”
      她的恐惧如此具体,如此社会化。不是恐惧占有本身,而是恐惧占有带来的不被接纳。
      “不管是想要占有,还是想要改变现状,两者都是你,你都可以去接受不同的自己。”兰的目光温和而坚定,“让我们来试一下,你可以跟我一起说。”
      何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接受欲望很多的自己。”兰说。
      何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如蚊呐:“我,接受欲望很多的自己。”
      兰说:“我接受不独立的自己。”
      何说:“我接受不独立的自己。”
      兰说:“我接受渴望自由的自己。”
      何说:“我接受渴望自由的自己。”
      兰说:“我接受想要改变这一切的自己。”
      和说:“我接受想要改变这一切的自己。”
      兰说:“我接受所有的自己。”
      这一次,何沉默了好几秒。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才用几乎破碎的声音说:“我接受所有的自己。”
      “我爱这样的自己。”兰说。
      眼泪终于从何的眼角滑落,但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它沿着脸颊滑下,滴在深色的西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爱这样的自己。”她重复道。
      兰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允许所有的情绪流过。
      过了好一会儿,何才深吸一口气,用纸巾仔细擦了擦脸,露出一个有些狼狈的笑容。
      “有好一些吗?”兰问。
      何感受着身体里的变化。“一边看着这样的自己,一边说出来,确实会觉得好一些。”
      “所以你需要做的不是改变什么,而是——接受自己。”兰说。
      对谈继续深入。
      何承认自己很难接纳,“我发现很多事情我都没法接纳。很难接纳自己想要占有这么多,又觉得自己配,又觉得自己不配。”
      兰没有试图解决这种撕扯,而是将其纳入更广阔的视野:
      “认为自己配,或者是不配,这些声音全都接受,因为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你把它们接受进来、整合进来之后,你自然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用一个意象清晰地阐述:
      “当你处于占有的角度,或者是不接受自己占有的角度,你看到的都是事情的其中一面。那你想要看到更多的面向或者是更高的视角,你就需要把这些力量全都收回到你的身上。你接受它们不代表你认同它们。”
      “我只是看见它们了,然后接受它们了。”何似有所悟。
      “对。”兰微笑,“当你不再把内在分裂成两种声音,你自然就能够听到心的声音。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你是真的想占有吗?不!渴望占有,本质是因为你爱自己,你想要给自己更美好的一切!
      ——占有的本质,是对自己的爱。”
      阳光在地板上移动,那道明暗交界线已经越过了何的脚尖。
      “当你能够爱自己之后,你就知道,可能我不需要通过占有,我也一样能够爱自己。”兰说,“但前提是,你得先接纳占有是为了爱自己。这个东西,你一旦跳过了接纳这一步,直接强行跟自己说‘我爱自己,我不需要占有’,那是没有用的。”
      何点点头,“对,是这样的。”
      “不接受那个声音,一直把它丢出去。那它就很想回来。”兰的比喻很生动,“就像妈妈把小孩丢出去,那个小孩想不想回来?肯定想回来。”
      何深有同感:“越是抗拒这个事情,就越是反复出现。因为我发现,当念头很顺畅的时候,事情都会很顺畅地发生。但我就经常老容易被卡在那个地方,发现我自己也是个很轴的人。”
      “没关系。”兰笑了,“轴就轴嘛。所有的你都是最好的你!没有更好的你存在。没有一个更好的你,明白吗?”
      “这意味着——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你。哪怕现在的你,在别人看上去不那么讨喜,充满了占有欲,充满了欲望,很拧巴,不管什么样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拧开了何心里最后一道锁。
      “好!”何语气里既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也有决意前行的郑重,“这句话我会写在座右铭上。”
      话题转向了更深的层面。兰提到了星盘。
      “每个人的星盘,都像一个容器,或者漏斗。”兰面容沉静,带着对宇宙法则的洞察,“我们得到的爱,并不取决于对方给出的爱,而在于我们自己如何去定义爱。举个例子,假设对方给出的爱是瀑布,但因为你的星盘能量只有杯子那么大,那即使瀑布再宽广,你能接到的也就只有杯子那么多。”
      何安静听着。
      “那要怎么做呢?”她问。
      兰的回答清晰而有力,像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
      “成为爱人者,而不是被爱者。”
      “当你不再等着别人来爱你,而是主动去爱自己、爱这个世界,你的星盘就从一个被动容纳的容器,转变成了你主动创造爱的权柄。从‘我只能感受到那么多的爱’,转为‘我决定要用属于我的方式去爱’。”
      何说,“嗯......但是,这也太难了。”
      “是很难。”兰坦诚道,没有半分美化,“因为我们从小接受到的教育,都是要等着别人来爱我们,同时必须让自己配得上那样的爱。于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等待被爱的人,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杯子,站在干涸的河床边排队。每个人都在看,每个人都在等。”
      “等那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瀑布。”
      谈话在这里自然地结束了。
      何离开时,背影在深秋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但脚步比来时稳了一些。
      兰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继续呆了一会儿,看窗外的落叶。
      她想起了崔,也想起了星,想起了许多来找她的迷途灵魂。
      兰从未后悔成为一个给予者,即使这种给予会被对方的容器所投射、扭曲。
      即使她仍在不断前进成长,而她所给予的爱,无法、也永不可能做到完美。
      但,她在每一个创造爱的当下,都收到了对自己无与伦比的爱。
      想到这里,兰拿出手机,打开小蓝书,在屏幕上飞快地输入。
      标题很简单:《回家吧,请与真正的自己相认》。
      文字像泉水,从心间流出:
      「我知道,你不相信匮乏的自己是美好的。
      不相信阴影处的自己是光明的。
      不相信脆弱的自己是有力量的。
      不相信不完美的自己是完美的。
      我为此而痛心难过。但。我也尊重你的不相信。
      不论你是谁,我爱你。
      我不止爱美好、光明、力量、完美的你,也同时爱着匮乏、阴影、脆弱、不完美的你。
      请来认领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已经等你太久太久了。
      不要再把自己认同成外界的噪音,比如什么“你必须有用才能被爱”、“你必须成功才能被支持”、“你必须高尚才能被理解”、“你必须努力才能活着”,那些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你。
      你可以无用,可以失败,可以低劣,可以不努力。你可以是任何样子。这些都不是你被爱的必要条件。
      回家吧。请与真正的自己相认。
      我已将回家的地图,用爱封装,轻轻放在你的心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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