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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议再起(一)
太成五年元月之后,云中捷报一封接一封地从军府里发出去。
中书省的吏人在案前抄写,写惯了“捷”“克”“振军威”这几个字,笔锋都带着一点麻木。纸卷一道道发往诸州,将“朔北有捷”的消息送到了天下。
朝堂上,议论渐渐少了。官员们该忙吏部春选的忙春选,该算春播的算春播,只在偶尔提起时叹一句:“朔北总算稳了。”
可洛阳之大,从来不只有朝堂。
书坊里的说书人、茶肆里的贩夫走卒、市井里往来的人群,嘴里流转的,是另一种云中故事。
有兵士的家人收到家书,从朔北一路转递到洛阳,拆开时纸张已经皱得厉害,墨迹被汗水和雨水糊开,字却依稀还看得清:“云中城里半月吃不饱一顿,人瘦得脱了相。”
“城上冷得很,兄弟们啃树皮,煮草根,冻死病死的不少。那日若不是有一个副将先撤出半营,把粮从另一条道护进来,我们这条命怕是撑不到骠骑到。”
“现在军报说是捷,说我们振军威。阿娘,军威是振了一点,人也死了许多。”
这样的家书一封两封时,只在几个巷子里传着。多了,就从家人手里流到了街坊邻里,再流到了茶楼之中。
有人捧着茶碗,压低声音道:“你看,这信里写的,跟军报说的不一样。”
有人哼了一声:“军报哪有写真话的?只要最后写个捷,中间怎样都不紧要。”
也有人提起起居注,语气带着点看透后的凉:“史官不也不过如此?军府怎么写,他们就怎么抄。”
话说得不大不小,落在梁间,又顺着茶水吞进肚里。
承盈坐在起居注局的案前时,并不知道这些话正一点点在城里浮起来。
她只知道,那一夜送去军务值房的日注,第二天就收到了回文:“骠骑已过目。”
纸上只短短一句:“字好,语妥。”
她把那张批语夹回卷宗里,指尖摩挲了一下那两行墨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诞的念头:原来有人也在看着自己的字。
是谁,她不敢细想。
御史台在宫城西偏,重檐深殿,门上漆着一块旧匾,写着“台宪”二字,笔力峭拔,年头久了,边角斑驳,却更添了几分冷肃。
午后,御史台后堂的窗纸被阳光照得发白,几案上摊着卷宗,墨香混着老纸味,压得空气都沉。
一名年近不惑的御史正倚案而坐,手里翻着新近送来的一卷抄本。
他身形略瘦,眉眼不算惊艳,只是神色极端平静,那种平静里带着一种不肯轻易让步的执拗。
案角的名签上写着:“左都御史江履安。”
“江公,这几日的章奏已经够多了。”旁边一名年轻御史把手里的卷宗放下,苦笑道,“韩清河一死,永康旧案总算有个交代。云中捷报也是军府苦战得来,您再翻这些旧账,只怕……”
只怕连命也要搭上,后面这半句,他没说出口。
江履安并不抬头,只伸指在案上轻轻点了一点,点在一行极不起眼的字上:“永康十五年二月,浚阳有变,诛逆臣士族若干,籍没家资。”
他轻声念了一遍,“十年前,太学讲席上,先生说起这一条时叹了一句——史书有时若干二字,便是千百条人命。”
年轻御史有些不安地咳了一声:“时代不同了。”
江履安淡淡道,“是,时代不同了。”
他把那卷旧案放下,抬手拿起一卷较新的抄本,那是军务值房送来让御史台“备览”的朔北军报底稿。
他又从旁边取过另外一卷纸,是军府整理后的版本,再往旁边,是一页起居注局送来的誊本,纸页干净,字迹清秀。
原本军报上的“冻毙、病死若干”的句子,在这一页上只剩下了“军行艰苦”四字。
三卷纸横在眼前,江履安的手指在中间一点一点摩挲,指腹下的墨痕粗细不一,仿佛能摸出三种不一样的心思。
他把这三页摊平,让年轻御史也看,“军报写的是‘权宜’,军府改成了‘畏缩’,起居注局跟着军府,说他‘几误军机’。”
年轻御史吞了吞口水:“大概是……军府要有个说法。”
“军府要有说法。”江履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极淡,“御史台要不要?”
年轻御史被问得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江公,永康十五年您便在太学听讲,知道浚阳一案之重。”
“如今韩绍以死谢众论,宇文家军令如山,陛下也不能不稍加倚仗。这个时候,再翻浚阳旧案……”他压低声音,“直指的就是宇文军府。”
江履安手指在那行“浚阳有变”的旧字上停了一瞬。
“不是我指。”他摇头,“是卷宗自己指。”
他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多少激愤,反倒有种说理时的平静。
“十年前,我在太学门下听先生讲永康之事。”江履安慢慢道,“那时候我只是个举人,既无资格上书,也无力量说话。”
“如今我在御史台坐这张椅子,如果连纸上的几个问题都不敢写,那我十年前在浚阳死者灵前立下的誓算什么?”
年轻御史张了张口,终究没再劝,只是叹了一声:“江公,您至少先拿云中军报说事,不要一上来就提浚阳。”
“云中军报与起居注有出入,是事实。”江履安道,“我不过先问一句 ‘史不可以欺’。”
“至于浚阳……”他的手指从永康十五年的那一行上轻轻抚过,力道轻得几乎看不见,“那是迟早要写回去的。”
夜深了,御史台后堂里的灯还亮着。窗外的风吹过瓦脊,把角落里一串风铃吹得轻轻作响。
江履安独自坐在案前,将刚才摊开的三种文本压在一处,取出一张干净的纸。
笔锋蘸了墨,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军报云‘权宜’,军府改为‘畏缩’,意在何所?”
他写得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稳稳地立在纸上。
第二句:“起居注从军府说,史官弃事实而从权势,岂可?”
写完,他略略停笔,看着纸上的“史官”二字,目光沉了一息。
在他心里,“史官”应当是独立于诸司之外的那只手,即便不能左右天下,也不该如此轻易被人牵着走。
他放下笔,又去翻永康十五年的旧案。那一行“浚阳有变”的字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灰暗,旁边空着一大片白。
那白处,是当年太学先生口中那些“本应写却未写”的东西。
江履安看了很久,终于在另一张纸的下方添了一句:“十年前,浚阳之变,史笔亦多模糊。今云中军报与日注复尔,恐非一案。”
他着意压下了“宇文”二字,只写“军府”“史官”,以免让这道折子在送上去之前就被某些手掐灭。
有些话,要慢慢说。他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气。
“十年前,我没能替浚阳说一句话。”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一行旧字说,“今日再不说,将来怕是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第二日午后,起居注局的门被轻轻叩了三下。
主事史官抬起头看到门外小内侍弯着腰,笑得极恭敬:“御史台江中丞传话,说欲与史局一人对勘旧案,需一位熟悉永康年间起居注格式的史官前去。”
“永康年间?”主事史官皱了皱眉,“那时候的日注,都是前任在写。”
小内侍道:“江中丞说,不必旧人,只要现在经手过旧卷,知道册中条目即可。”
主事史官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承盈身上。
“李承盈。”他道,“你前几日整理过永康旧册?”
承盈起身道: “是,曾按年分类入架。”
主事史官吩咐,“那你去一趟,御史台问什么,你只据卷宗答。记着一句话 ‘史局据所奉,不专断’。”
他顿了顿,又叮嘱,“御史台边上话多,你嘴紧些。”
承盈应了,收拾了案上的笔记,随小内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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