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霁

　　　深夜的客厅里，李茉蜷在沙发角落，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好啦好啦，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以往都是他主动来找我，这次我主动去找他，争取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苏雯悠拍着大腿说，屏幕里的脸绷得认真，还对着镜头用力点头，像是在给犹豫的自己加油打气。

　　话音刚落，她忽然把脸凑得离屏幕极近，方才的愁云一扫而空，眼底闪着八卦的光：“不说我的破事了，该审审你了！”

　　“我？”

　　李茉指尖刚触到沙发上的抱枕，闻言猛地抬眼，食指指着自己鼻尖，语气里满是茫然，“我除了上班工作，哪有什么好说的？”

　　“还装！”

　　苏雯悠对着镜头挑眉坏笑，语气笃定得像抓了现行，“你心里肯定有鬼，坦白从宽昂，先说说今晚送你回家的领导。”

　　“就是那个见你跑远了，还特意追上去的那位~”

　　尾音刚落，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啧啧”两声，屏幕这边的李茉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耳尖都泛着粉。

　　她慌忙别开眼，假装咳嗽着想去扯别的话题，却被苏雯悠截了胡。

　　“哎？不对劲啊！”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脸红了？李茉，我劝你从实招来！”

　　听见对面连珠炮似的催促，李茉无奈地清了清嗓子：“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一段感情吗？”

　　“肯定记得啊。”

　　苏雯悠立刻坐直了身子，“当时宿舍就你是单身，小鱼儿劝你谈恋爱，你没辙才招的。”

　　“但我记得，不是说高中毕业后就断了联系？而且你们好像都没正式在一起过吧？”

　　“最近，我遇见他了。”

　　“什么？！”

　　苏雯悠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音量陡然拔高，“不会就是今晚送你回来的那个吧？”

　　看到李茉默认的神情，她立刻抱着抱枕坐回镜头前，语气里满是兴奋，“我的天！我天天在小说里看的破镜重圆，居然真让你遇上了！！”

　　“算不上破镜重圆。”

　　李茉垂下眼帘，“我们甚至连镜子都没有真正拥有过。”

　　“哦对，也是噢。”

　　苏雯悠摸着下巴琢磨了两秒，倒也认可了这个说法，但眼里的八卦之火丝毫没减，“诶呀，那最起码也是久别重逢吧，甭管那么多，这个桥段我也爱看。”

　　“快说，你们现在是在同一家公司？上下级的关系？”

　　“不然呢？”

　　李茉反问，她能想到的，似乎只有这层最现实的联结。

　　“No！大漏特漏！”

　　苏雯悠立刻摆手，语气斩钉截铁，活像个言情小说资深评论家，“我看了那么多年的小说还能有错？”

　　“两个曾经动过心的人，隔了这么多年再见面，怎么可能一点火花都没有？就算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心里肯定翻江倒海了！”

　　她顿了顿，又凑近屏幕追问：“那些一起过的日子，难道真能说忘就忘？成年人的世界里，要么余情未了，要么心存芥蒂，哪有真正的平静相处啊！”

　　就比如现在，如果让她碰见前男友，在不犯法的前提下，她恨不得上前给他几巴掌。

　　李茉的目光飘向窗台那盆茉莉，月光正落在洁白的花瓣上：“嗯……，内心当然会有波动，但破镜难圆，有些裂痕是时间也无法弥补的。”

　　“如果要问心底是否还有其他涟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我从未有过奢望。”

　　“后来知道他是我上司，心里反而踏实了些。不是想靠近他，而是突然有了股劲儿，只想好好工作，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那些会打乱脚步的事，我宁愿轻轻推开。”

　　“那你当初来海港找工作，有他的原因吗？”

　　苏雯悠忽然抓住了关键，语气里多了些认真。

　　李茉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更多是为了逃吧。”

　　“春城对我来说，早就是个想躲开的梦了。”

　　她的目光越过手机屏幕，像是望向了遥远的故乡，“海港像是个停靠站，或许也是个新开始，至于未来在哪落脚，我还不知道。”

　　苏雯悠安静了几秒，忽然笑了起来，眼里盛着温柔的光。

　　她挥了挥手，语气轻快，“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嗐，不过是生命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翻过去就没了，无甚趣味。”

　　“大家都在往前走，你有你的路要走，他也有他的，点到为止，就是最好的结局。”

　　李茉望着屏幕里那张真诚的笑脸，心里忽然松快了许多。

　　那些在十字路口徘徊的迷茫，那些绕路时的不安，好像都在这一刻被轻轻抚平——

　　或许她走的路不算顺畅，但终究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在走。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许久，从学校三食堂迟迟不开张的西餐厅，聊到刚爆出来的明星八卦，聊着聊着还互相分享起最近淘到的平价好物，笑声裹着电流，在深夜里漾开温柔的波纹。

　　“不行了，我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

　　苏雯悠忽然伸了个懒腰，睡裙肩带从肩头滑下来也没察觉。

　　她揉着泛红的眼尾打了个哈欠，“我得睡了，明天还得赶早八。你也快点休息，有事没事都随时找我哦～”

　　“嗯，晚安。”

　　挂断电话，李茉靠在沙发上放空，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雨滴偶尔敲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直到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才回过神，点开工作群。

　　群里满是“安全到家”的回复，翻到最下面，是陈阳特意@她的消息：【@…部李茉到家记得报个平安~】

　　李茉连忙坐直身子，跟着大家的句式回复了消息。

　　眼看时间快要跳到零点，她关掉手机，转身去了卫生间。

　　半小时后，李茉拿着手机关掉客厅的灯，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敷着面膜坐在书桌前，她忽然想起还没露面的新室友以及即将到来的合租生活。

　　以后厨房、卫生间要共用，洗漱台要分一半，连阳台晾衣服都得留出对方的位置。

　　这样的念头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得更努力赚钱，早日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不用迁就谁，也不用防备谁。

　　终于等到护完肤关灯躺下时，睡意迅速将她淹没。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李茉沉入梦乡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而这个夜晚，在城市的另一端，纪浔意正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同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天空，任由往事在夜色中翻涌，指尖的威士忌冰块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将他带回到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

　　考试落幕的兴奋感还没完全消退，母亲纪秀清女士就已经神秘兮兮地提前筹备好了全家出游的计划。

　　彼时的纪浔意，刚刚挣脱学校的束缚，满心满眼只想和李茉待在一起，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兴致缺缺，却拗不过父亲的威逼和母亲佯装抹泪的演技，最终不忍心扫母亲的兴，点头妥协。

　　“好意意，就两周嘛。”纪妈妈眨眨眼。

　　纪浔意想，反正以后和李茉的日子还长，便没再多说什么。

　　行程定得出其不意的急。

　　考完试的第二天，他本想约李茉见面，亲口跟她说明情况。

　　但电话拨过去时，她的声音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匆忙，只说眼下有事，不方便。

　　于是，所有的解释都变成了屏幕上冷冰冰的文字：

　　【我爸妈偷偷搞了个庆祝我毕业的旅行计划，其实主要是他俩年假攒一块儿了。】

　　【昨天考完试在车上才告诉我，后天一早就得飞。我妈心血来潮，行程排得密不透风，我这个没有话语权的只能乖乖听话。】

　　末尾跟上一个她常用的黄脸小人的表情包，试图驱散那点不能当面言说的遗憾。

　　【图片.jpg】

　　他发过去母亲手写的行程图，字迹飞扬跋扈，一如纪女士风风火火的性格。

　　【大概两周，等我回来，我们就能安排去海边了。】

　　他编辑消息时，指尖在“海边”二字上顿了顿。

　　去年冬天他们在操场堆的雪人旁，李茉用冻红的手指在他掌心画着浪花：“等高考完，许愿我们一起去看海。”

　　纪浔意将消息发出，没注意到对话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一下，旋即沉寂下去，再无回应。

　　傍晚五点多，家里开始吃晚饭。

　　纪浔意对着餐桌拍了张照片发给她。

　　【吃饭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安静得让人心慌。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消息提示音才响起——

　　【抱歉，今天有点事，没看微信。】

　　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

　　【没关系。事情解决好了？吃饭了吗？】

　　网络的那一端，李茉坐在一片刺目的白色里，目光失焦地落在冰冷的床单上，旁边柜子上摆着的饭菜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她指尖冰凉地敲下一行字：

　　【吃过了。事情……还没完，不过都是小事，你别担心。】

　　她顿了顿，视线模糊了一瞬，又强撑着补充，像是要给他一个确切的盼头。

　　【你和叔叔阿姨好好玩。】

　　【剩下的事，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纪浔意回了个“好”，心底那点隐约的不安被即将见面的期待压了下去，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句方不方便打电话。

　　信息发过去的下一瞬，李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两人聊了十分钟左右，直到确认李茉没有问题的时候，纪浔意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心中绷紧的一根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但其实李茉主动打给他就是为了消除他心中的疑虑，让他放轻松地和家人出游。

　　若是面对面，纪浔意一定能看清她强撑的平静下藏不住的悲伤与无助。

　　可隔着屏幕，文字和声音巧妙地伪装了一切，他轻易地便相信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寻常。

　　半个月后，旅行归来的纪浔意，怀里还揣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带着未褪尽的期待偷偷去找了李茉。

　　自高考的前一周从学校分开后，到现在为止，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他想过许多见面时要说的话，却唯独没有料到，迎接他的会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终结。

　　她寥寥数语，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所有联系，最后只剩他一人站在原地，徒留满腔的错愕与难堪。

　　两人不欢而散。

　　几天后，不甘与困惑驱使着纪浔意第二次站到她面前。

　　他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死心、或是让一切复原的理由。

　　雨意微凉的傍晚，李茉的神色却比天气更冷。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高中时和你谈恋爱，觉得挺有意思。但现在毕业了，”她轻轻摇头，“只觉得乏味。我不想每天额外抽出时间应付你，也不想在这段关系里再勉强自己表演下去。”

　　“纪浔意，我是真的累了。”

　　李茉的话语稍作停顿，像是一柄精心打磨的刀，找准位置才缓缓推进： “仔细想想，或许我喜欢的，只不过是在那种枯燥又高压的环境下，给自己找的一个调剂品罢了。”

　　“它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就到这结束吧，人生如此漫长辽阔，我们又何必囿于此。”

　　纪浔意试图忽略她声音里冰冷的质感，可她的眼神——那样疏离又透彻的平静。

　　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勇气。

　　她没说谎。

　　那一刻他比谁都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晚的雨下得极大，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是永无止境的控诉，比此刻这场淅沥的雨要凶狠得多。

　　想到这里，纪浔意的心仿佛又一次被浸进那场冷雨里，寒意刺骨。

　　然而那些被雨水泡发的回忆也变得清晰起来：她在他课本上画的歪脖子树、运动会结束时递来的冰镇汽水、还有毕业照里她鬓角沾着的蒲公英绒毛。

　　刹那即永恒，曾经拥有胜过天长地久。

　　或许现在只是故人重逢时下意识的荷尔蒙作祟。

　　这几次见面的试探与交锋，此刻想来，着实冲动又荒唐。

　　他深深呼吸，让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迫使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纪浔意将乱麻般的思绪一根根捋顺，终于清楚地将自己放回应有的位置。

　　他审视了自己面对她时所有不合时宜的反应，也明确了她如今于他而言，真正的身份。

　　她已非单身。

　　而他自有原则，绝不会越界半步。

　　上下级的关系，对他们而言，是最好、也最安全的距离。

　　也许六个月后，实习期结束，他们又会各自转身，湮没于人海，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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