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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易容
胡老板带来的消息瞬间将小院内原本焦灼却尚有斡旋余地的气氛冻结。
阮安已抢先下手、玄尘被东厂带走,而东厂番子更在暗中搜捕“肩部有箭伤”之人,三条线索如同绞索迅速向他们收紧。
顾芸裳脸色煞白,下意识看向薛鸣的左肩。那狰狞的箭伤虽已愈合大半,但新生的皮肉颜色与周遭不同,且疤痕形状特殊,若被细查,极易辨认。
薛鸣却比她预想的更为冷静。他示意胡老板坐下,沉声问道:“老胡,东厂打听箭伤之事,具体从何处传出?是明发海捕,还是暗中查访?有无画像?”
胡老板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是暗查!我有个远房侄子在东厂外围做帮闲,听他酒后漏的口风,说是上头交代的密令,让各城门、码头、药铺、乃至澡堂子的眼线都留神,专查左肩或右肩有明显箭伤、疤痕较新、形似军中三棱箭所创的青壮男子。并无画像,但特征描述……与薛爷您当时在东南中的那箭,八九不离十。”
没有画像是好事,说明对方并未完全确认他的身份或形貌,只是通过伤势这一显著特征进行大面积撒网。但这也意味着,任何肩部有伤的男子都可能被盘查,一旦被注意到,细查之下,他的伪装未必经得起推敲。
“玄尘被‘请’走,关在何处?罪名具体是什么?”薛鸣继续问。
“关在东厂诏狱!罪名就是‘妖言惑众、窥探宫禁’,据说还牵扯到私自观测星象、妄言休咎。灵济宫那边也被封了后山,几个执事道士都被带去问话了。”胡老板忧心忡忡,“薛爷,那老道和您碰过头,万一他扛不住……”
“他不会说。”薛鸣打断他,语气肯定。玄尘道人那般人物,神秘莫测,若想出卖他,昨夜在望月亭便可动手,何须等到被东厂抓去?他主动现身,赠予线索,更像是一种托付或试探。如今被抓,恐怕也在他某种预料或计算之中,甚至可能是故意为之,以吸引东厂和阮安的注意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玄尘不开口,东厂就不会停止追查。他们一定会顺着灵济宫后山那夜的线索,追查所有可能的相关人员。
“阮安调阅图籍后,有何动作?是带回私宅,还是留在宫内?”这是第三个关键。
“这个……小的打听不到那么细。”胡老板摇头,“只知他是午后去的,待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带着两个小太监,捧走了一个不小的锦盒。之后是回了他在宫外的私宅,还是回了司礼监值房,就不清楚了。”
锦盒?里面装的很可能就是《混一星槎诸番图》残卷!若被带回阮安私宅,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若留在宫内,那就难如登天了。
形势急转直下,容不得再犹豫。
“老胡,辛苦你了。这几日不要再与我们联系,铺子也暂时关张几日,避避风头。”薛鸣果断道,“立刻离开,小心尾巴。”
胡老板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多留,点头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薛鸣与顾芸裳。
“我们必须立刻转移。”薛鸣起身,开始迅速收拾紧要物品,“这里不能再待。东厂的暗探无孔不入,阜财坊虽然偏僻,但胡老板往来两次,难保不被有心人注意到。”
“去哪?”顾芸裳也知事态严重,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急问。
薛鸣略一沉吟,“去南城,金鱼池附近。那里棚户杂居,流动人口多,三教九流混杂,反而易于藏身。我早年在那里安置过一个备用的身份和住处,极为隐秘。”那是他身为锦衣卫时,为执行某些特殊任务而准备的退路之一,连北镇抚司的档案中都未必有记录。
“你的伤……”顾芸裳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薛鸣停下动作,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芸裳,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的箭伤疤痕必须掩盖。”薛鸣解开衣襟,露出左肩。那处伤口愈合后,皮肉微微凸起,颜色泛红,边缘不规整,确实是明显的箭簇撕裂伤,且有磷火腐蚀的痕迹,特征独特。“东厂既以此为重点,这便是我们最大的破绽。寻常易容膏粉只能遮盖肤色,无法改变疤痕的质地和形状。”
顾芸裳看着那道伤痕,想起当日在火山岛礁石边,他为救自己而硬受此伤,心中一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查看伤口形态,脑中飞速思索。片刻,她眼睛一亮。
“我或许有办法!”她翻找起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裹,那是她从顾家带出的,里面有些女子常用的妆粉胭脂,也有一些她调制香料、处理货品用的特殊材料。“我记得有一种南洋传来的树胶,混合特定的矿物粉和染料,加热后可塑形,冷却后质地坚韧,颜色与皮肤相近,且能短暂贴合……早年有些戏班子用它做特技妆容。我正好带了一点!”
“需要多久?”薛鸣问。
“调制需要时间,塑形贴合也需要小心。至少一个时辰。”顾芸裳估算道,“而且,贴附后不能沾水,不能剧烈摩擦,否则容易脱落或起边。最多维持三五日。”
“三五日,足够了。”薛鸣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我们边做边收拾,完成后立刻转移。”
顾芸裳立刻动手。她寻来小炭炉和瓦罐,小心地将那淡黄色的南洋树胶块隔水加热,又加入一些研细的蚌壳粉、赭石粉和一点点用来调色的茜草汁,慢慢搅拌成一种粘稠的、肤色近似的糊状物。待其稍凉但仍具可塑性时,她让薛鸣坐定,用温水清洁伤疤周围皮肤,然后屏息凝神,用纤细的竹签挑着那温热的胶泥,一点点覆盖在疤痕之上。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专注,指尖微凉,小心翼翼地塑形,不仅要掩盖凸起的疤痕,还要模拟出周围正常皮肤的纹理和细微的毛孔,更要让边缘过渡自然,与原有肤色融为一体。汗水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她也恍若未觉。
薛鸣端坐不动,任由她施为。他能感受到那微烫的胶泥贴在皮肤上,逐渐冷却、定型,更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她,温热的呼吸,专注的眼神,以及那份不言而喻的担忧与决心。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京城秋夜,这小小的、临时充作妆台的方寸之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一个多时辰后,顾芸裳终于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成果。
灯光下,薛鸣左肩那处狰狞的箭伤,已然被一片与周围肤色几乎无二的“皮肤”覆盖,只有极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边缘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接痕,以及那“皮肤”略显光滑、缺乏正常肤质的细微凹凸。
“好了。小心不要碰水,动作也别太大。”她轻声叮嘱,递过一件干净的里衣。
薛鸣穿上衣服,活动了一下左肩。那胶泥覆盖处有些许紧绷感,但并无大碍。“手艺精妙,足以乱真。”
简单赞扬一句,两人不敢再耽搁,将剩余的紧要物品——纪刚手札、羊皮星图、少量金银、药物——打成一个不起眼的包袱。薛鸣再次检查了屋内,抹去所有居住痕迹。
子时前后,正是夜禁之中巡逻间隙。两人如同两道轻烟,翻出小院后墙,融入深沉的夜色。薛鸣对京城街巷了如指掌,专挑最黑暗、最曲折的路径,避开所有可能的巡更点和灯火。
一个时辰后,他们抵达南城金鱼池附近。这里果然与阜财坊不同,低矮的棚屋连绵,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臭味。即使在深夜,某些角落仍有隐约的鼾声、呓语和不明所以的响动。
薛鸣带着顾芸裳,在迷宫般的棚户区中穿行许久,最后停在一处看起来与周围毫无二致的破旧木板房前。门是虚掩的,推开,里面堆满破烂家什,积尘很厚。他走到屋角,移开一个沉重的、看似废弃的破水缸,露出下面一块活动的地板。
掀开地板,竟是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地道!地道内有简易的通风口,虽然潮湿,却并无霉味。
“下去。”薛鸣示意。
两人依次钻入,薛鸣从里面将地板复原,又将破水缸推回原处。
地道不长,尽头是一间不过丈许见方的地下密室。四壁用青砖粗略垒砌,一角堆着些用油布包裹的物事,另一角有简单的床铺和桌椅,桌上甚至还有一盏半干的油灯和火折子。空气虽然沉闷,却干燥。
“这里很安全。”薛鸣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逼仄的空间,“早年备下,除了我,无人知晓。食物清水还能支撑几日。”
顾芸裳环顾这堪称简陋的藏身之所,心中却莫名安定下来。至少,暂时避开了东厂明面上的搜捕。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她问,“阮安拿到了图,玄尘被抓,我们被困在这里……”
“不是困守。”薛鸣目光灼灼,盯着跃动的灯焰,“阮安拿到了图,但未必能立刻看懂,或者立刻采取行动。玄尘被抓,或许能牵制东厂部分注意力。而我们……需要知道阮安拿到图后做了什么,那图里到底有什么。”
“怎么知道?我们连门都出不去。”顾芸裳不解。
薛鸣走到那堆油布包裹前,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竟是几套东厂番子常见的服饰,以及相应的腰牌、佩刀!
“早年准备,以备不时之需。”薛鸣拿起一套衣服,“虽是最低等的番役服饰,且腰牌编号可能已失效,但足以在夜间、在特定区域唬住不明底细的人,混入某些不设严密防查的外围场合。”
顾芸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心脏猛地一跳,“你要冒充东厂番子,去探阮安的私宅?”
“不是私宅。”薛鸣摇头,“阮安狡诈,若真将如此重要的图卷带回家,必有重兵把守,不易接近。他更可能将图带入司礼监他在宫内的值房,或者某个他更信任、更隐秘的所在。比如,灵济宫。”
“灵济宫?”顾芸裳愕然,“那里不是刚被东厂搜查过?”
“正因为刚被搜查过,且玄尘被抓,人人避之不及,反而可能成为灯下黑。”薛鸣分析道,“阮安与灵济宫关系匪浅,宫内耳目众多,司礼监值房也非绝对安全。若他将图暂时藏于灵济宫某处密室,借‘查封搜查’之名行‘暗中研究’之实,岂不更妙?”
这推测大胆,却并非毫无道理。
“即便如此,灵济宫此刻必有东厂或阮安的人看守,如何潜入?”
“所以需要这身皮。”薛鸣掂了掂手中的东厂服饰,“还有,需要一场‘意外’,引开部分守卫的注意力。”
他看向顾芸裳,眼神复杂,“芸裳,这次,你需要留在……”
“不。”顾芸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清亮而坚定,“易容遮掩伤疤,我能做。制造一点小小的、吸引注意的‘意外’,比如……在灵济宫外围合适的地方弄出点似是而非的动静,或许我也能办到。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也多一种可能。”
她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更知道,让薛鸣独自去冒这等奇险,她无法承受。并肩至此,已无退路。
薛鸣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无法再劝。沉默片刻,他重重点头:“好。但一切听我指令,见机行事,若有不对,立刻撤离,不可犹豫。”
“我明白。”
计划就此定下——薛鸣冒充东厂低等番役,设法混入或接近被查封的灵济宫区域,寻找可能藏匿图卷的密室。顾芸裳则在外围策应,利用她对香料和某些材料的了解,制造可控的小范围混乱或异常气味,吸引巡逻守卫的注意,为薛鸣创造机会。
时间,定在明夜。
昏暗的密室中,两人对坐无言,各自调息,养精蓄锐。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微微晃动,仿佛预示着明夜那更深的黑暗与未知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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