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拥挤的信道
　　六月的第二个周一，“云境科教城”正式入梅。
　　天空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湿度飙升到了 90%，那种特有的、黏腻的潮湿感无孔不入，糊在皮肤上，也糊在心里。
　　对于陆燃来说，这一周过得异常漫长。
　　自从周六从雷公山回来后，林寂就仿佛从他的物理世界里消失了。那个在帐篷里和他拥抱、在悬崖边陪他大喊的男人，重新变回了那个只存在于微信对话框和传说中的“林博士”。
　　周一上午十点，体育馆。
　　“砰！砰！砰！”
　　陆燃正在进行折返跑训练。他的左膝上缠着厚厚的肌贴，每一次急停变向，都能感觉到一丝酸软，但他没有停。汗水顺着发梢甩在木地板上，瞬间蒸发。
　　休息间隙，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
　　对话框依然停留在昨晚互道的“晚安”。
　　他点开那个被他置顶的【WCDST-计算机学院实验楼-访客预约码】。那个二维码静静地躺在收藏夹里，像是一个诱人的红色按钮。
　　林寂说过：“如果是‘最高优先级’的中断请求，随时受理。”
　　陆燃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他想见林寂。特别想。哪怕只是听听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念两句数据也好。
　　但他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
　　“这才周一啊……”陆燃仰头灌了一大口运动饮料，苦笑了一声。
　　如果现在就用那个码，是不是显得自己太闲了？太粘人了？林寂正在攻坚期，那个叫苏晓的女生发来的那些全是红色标记的图表，陆燃虽然看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大事。
　　在这里，忙碌是勋章，闲暇是原罪。
　　他不想成为林寂系统里的那个“Bug”，至少不是那种会导致死机的恶性 Bug。他想做一个……像林寂说的，“冗余备份”。平时安静待机，关键时刻才顶上去。
　　“燃哥，发什么呆呢？”周涛抱着球走过来，一身臭汗，“这周五跟理工大的友谊赛，首发名单定了没？那帮孙子去年赢了咱们两分，这次必须干回来。”
　　“定了。”陆燃收起手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这次我打控卫，你打分卫。咱们提速。”
　　既然不能在这个赛道上和林寂并肩，那就在自己的赛道上跑快点。
　　2. 玻璃墙内的“双核”处理器
　　同一时间，C1 栋国家重点实验室大楼。
　　这里是整个科教城的核心腹地，安保级别比 A6 教学楼高出几个量级。大楼外立面是深灰色的单向玻璃，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黑色芯片，矗立在雨雾中。
　　室内的空气是经过精密除湿处理的，干爽、恒温，与外面的梅雨天截然不同。
　　自从昨晚七点半从雷公山回来后，林寂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那是连轴转的十八个小时。

　　巨大的曲面屏上，绿色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他手边的咖啡换成了浓缩液，眼下的青黑比平时更重了一些。
　　“师兄，第三组训练集的收敛速度还是不够。”苏晓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一丝焦急，“按照这个进度，周三的评审会我们拿不出最优解。”
　　林寂盯着屏幕，十指飞快地敲击着机械键盘。
　　“调整学习率，引入动量参数。”林寂的声音沙哑却冷静，“把那个冗余的特征层去掉。”
　　“去掉？”苏晓愣了一下，“可是那部分数据……”
　　“去掉。”林寂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在这个模型里，我们需要的是核心逻辑的极致效率。那些虽然美好但拖慢速度的数据，现在是累赘。”
　　话说出口的瞬间，林寂的手指顿了一下。
　　美好但拖慢速度。
　　他的脑海里闪过雷公山的云海，闪过那碗高热量的红烧肉，闪过陆燃那个傻乎乎的笑容。
　　那是他人生中目前为止最美好的“冗余数据”。
　　但他必须把它们暂时隔离在防火墙之外。因为现实是残酷的，评审会的专家不会看云海，只会看准确率（Accuracy）和召回率（Recall）。
　　“明白。”苏晓迅速执行指令。
　　两人之间的配合如同双核处理器，高效、精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损耗。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外卖送到了。
　　苏晓拿了两份轻食沙拉进来，放在桌上：“师兄，先吃点东西吧。就算是机器也得充电。”
　　林寂停下手中的工作，捏了捏眉心。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没有新消息。
　　陆燃很乖，乖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按照那家伙的性格，这时候不是应该发张食堂难吃的饭菜照片来吐槽，或者是发个猫猫头表情包来骚扰吗？
　　“在等消息？”苏晓一边打开沙拉盒，一边随口问道。
　　林寂的手指僵了一下，随即极其自然地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扣在桌面上。
　　“没有。”林寂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有个后台跑的脚本刚才抛出了异常（Exception）,发到我邮箱了，我在看报错日志。”
　　苏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又是那个‘异常’？师兄，你最近在这个 Bug 上花的精力，比主模型还多啊。”
　　林寂动作微顿，没有反驳，只是拿起叉子叉了一片生菜。
　　“因为那个异常数据……权重很高。”
　　他不想对任何人解释陆燃的存在。那是他的私有云，不支持共享访问。

　　3. 酥皮与玻璃墙
　　周三下午四点。
　　C1 栋科研楼外的雨势大得像是在倒水，天空阴沉得如同黑夜。
　　旋转门转动，陆燃收起手里那把还在滴水的黑色长柄伞，大步走进了冷气充足的大厅。
　　他并没有淋成落汤鸡，但因为风太大，他的运动裤裤脚全湿了，冲锋衣的肩膀处也洇深了一大块颜色，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牛皮纸保温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重武器”。
　　陆燃走到闸机前，熟练地掏出手机，调出那个收藏的二维码。
　　“滴——”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闸机屏幕显示【访客：陆燃，权限：Lv3】，挡板瞬间弹开。
　　陆燃挑了挑眉，心里那点因为天气而带来的烦躁散去了不少。林寂这家伙，办事果然靠谱，路是通的。
　　他坐电梯直达三楼。
　　出了电梯，就是正对着核心实验室的公共休息区。中间只隔着一面巨大的、全透明的落地玻璃墙。
　　陆燃正准备抬手敲玻璃，动作却在看清里面的瞬间，顿在了半空。
　　玻璃墙内，林寂正站在白板前。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他手里拿着马克笔，正在飞速书写着什么复杂的公式。
　　而苏晓站在他旁边，眉头紧锁，正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说着什么激烈的观点。
　　林寂停下来，侧耳倾听，眉头微蹙，然后点点头，擦掉一行公式，重新写上新的。
　　没有废话，没有停顿。
　　两人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高压的真空场，连空气都在高速旋转。
　　陆燃的手悬在玻璃上一公分的地方，指节微微蜷缩。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个保温袋，和里面的那个世界，有着巨大的时差。
　　里面是正在改变世界的算法，是分秒必争的战场。
　　外面是一块怕凉了的牛排。
　　只要他敲下去，林寂一定会回头，甚至会立刻出来。
　　但那种流畅的思维流，那种同类之间不需要语言就能达成共识的默契，就会被打断。
　　陆燃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提着伞，裤脚湿漉漉的，像个误入精密钟表店的游客。
　　“算了。”
　　陆燃收回手，自嘲地笑了一下，但眼神里并没有自卑，更多的是一种不想打扰的体贴。
　　他走到休息区的桌子上，把那个牛皮纸袋放下。他从兜里掏出笔，在袋子上写了一行字：
　　【雨太大了，别老吃草。去食堂借烤箱做的，补充点像样的蛋白质。趁热吃。——L】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玻璃墙里那个专注的背影，没有发微信，转身拎起还在滴水的雨伞，走向了电梯。
　　4. 惠灵顿与静默的守护
　　晚上七点。
　　实验室的门终于开了。
　　“这一版模型应该没问题了，收敛速度提升了 15%。”苏晓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出来，“师兄，你不饿吗？中午那点沙拉我早就消耗完了。”
　　林寂走出玻璃门，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缓解眼部的酸胀。
　　他下意识地看向休息区。
　　那里空无一人。
　　但在最显眼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质感很好的牛皮纸保温袋。
　　林寂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
　　他看到了那行飞舞的字迹，手指在“趁热吃”三个字上停顿了一秒。
　　“这是……”苏晓有些惊讶，“谁送来的？”
　　林寂没有回答。他打开袋子，取出了里面的餐盒。
　　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香气瞬间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炸开。
　　那是黄油、蘑菇酱、酥皮和烤肉混合在一起的浓郁味道。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切好的惠灵顿牛排。金黄酥脆的外皮包裹着黑松露蘑菇酱和火腿，最中间是粉嫩多汁的菲力牛排，熟度完美控制在五分。旁边还配着烤得焦香的小土豆和迷迭香。
　　“惠灵顿？”苏晓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也太……硬核了吧？哪家餐厅的外卖？”
　　林寂看着那层层分明的酥皮。
　　他想起了陆燃之前说过，跟食堂大师傅关系好，能借用烤箱。他能想象出那个大个子像做实验一样，小心翼翼地刷蛋液、裹酥皮的样子。
　　这比任何米其林餐厅的出品都要珍贵。
　　“不是外卖。”林寂拿起叉子，叉起一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是……私房菜。”
　　他咬了一口。
　　酥皮掉渣，肉汁在口腔里迸发。高热量的碳水和脂肪，瞬间抚平了大脑皮层因为过度用脑而产生的褶皱。
　　这是只有陆燃才懂的逻辑：在你最累的时候，给你最顶的能量。
　　“好香啊……”苏晓看着那肉，忍不住感叹，“比沙拉强多了。师兄，你这朋友真行。”
　　林寂看着窗外依然在下的暴雨。
　　他能想象出陆燃打着伞穿过雨幕，站在玻璃墙外看了一会儿，最后选择默默离开的样子。
　　那个拥有“最高优先级”权限的人，却主动选择了“静默”。
　　林寂的心脏像是被这块牛肉烫了一下，酸涩又柔软。
　　“苏晓。”林寂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重新变得清明，“今晚剩下的收尾工作，你盯着行吗？”
　　“啊？”苏晓看着那盒显然不够分的牛排，似乎明白了什么，“……行，你去吧。这时候确实该去‘感谢’一下大厨。”
　　林寂盖上餐盒，重新装回袋子里，又拿起自己的电脑包。
　　“我要去进行一次……系统维护。”
　　说完，他没有在休息区停留，而是直接走向电梯，按下了下行键。
　　他要去追那个在雨里送来一团火的傻瓜。

　　5. 属于两个人的局域网
　　晚上八点，体育生宿舍区。
　　雨还在下，但小了很多。
　　陆燃坐在宿舍楼下的篮球场看台上。这里有顶棚，淋不到雨。球场上的灯光很暗，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手里拿着那篇写得乱七八糟的论文，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有些烦躁的脸。
　　“这破图表到底怎么画啊……”陆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动轨迹……这玩意儿跟这一球进没进有半毛钱关系吗？”
　　他想发微信问林寂，但手指在对话框里输了删，删了输，最后还是退出了界面。
　　林寂在忙大事。不能打扰。
　　就在他准备合上电脑，回宿舍摆烂的时候，一道光束打在了他的脚边。
　　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手里提着一杯饮料，怀里抱着一台看起来就很贵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陆燃猛地抬起头。
　　“林……林寂？”
　　林寂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然后迈步走上了看台。他走得很稳，就像是在走红毯，而不是这种满是积水的破水泥台阶。
　　他在陆燃身边坐下，把那杯已经有点温热的杨枝甘露放在陆燃的键盘旁。
　　“全糖，去冰。”林寂淡淡地说，“根据我的计算，现在的你急需补充糖分来维持大脑皮层的活跃度。”
　　陆燃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杯饮料：“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 C1 栋忙那个什么国家级项目吗？”
　　“忙完了。”林寂撒了个谎。其实没有忙完，他只是把自己的那部分做完了，剩下的扔给了苏晓。
　　他打开自己的电脑，那块昂贵的碳晶屏幕瞬间亮起，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代码。
　　“而且，我发现我的服务器有一个异常请求一直没处理。”林寂侧过头，看着陆燃，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有个外卖员，送了货却不签收，这不符合流程。”
　　陆燃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那是……怕你忙。C1 栋那边门禁森严的，我一闲杂人等……”他嘟囔着，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怎么没冰了？都不好喝了。”
　　“有的喝就不错了。”林寂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他伸出手，把陆燃的电脑拉到自己面前，扫了一眼屏幕上那个惨不忍睹的 Word 文档。
　　“这就是困扰了你三天的论文？”
　　“……昂。”陆燃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特弱智？”
　　“不弱智。只是缺乏逻辑重构。”
　　林寂没有嘲笑他。他把自己的电脑和陆燃的并排放在一起。
　　“来，陆燃。今晚我们不讲高维数据，我们讲篮球。”
　　林寂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出了一个数据分析软件。
　　“把你上次比赛的录像发给我。我写了个脚本，可以自动抓取你的运动轨迹和视线落点。”
　　“真的假的？”陆燃眼睛亮了，“这么牛逼？”
　　“这就是计算机的用处。”林寂一边操作，一边耐心地解释，“你看，这是你在三分线外的热点图。当防守人逼近到 0.5 米时，你的视线会下意识地向右下方偏移，这会导致你的出手角度降低 3 度。”
　　屏幕上，原本枯燥的数据变成了一个个动态的、直观的 3D 模型。那是陆燃最熟悉的动作，但在林寂的拆解下，变成了清晰可见的物理规律。
　　“我靠……”陆燃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我投丢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手感不好！”
　　“手感是玄学，角度是科学。”林寂推了推眼镜，屏幕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专注而迷人，“只要修正这个视线习惯，你的命中率至少能提高 5 个百分点。”
　　这一晚，在这个昏暗的、充满潮湿气息的篮球场看台上。
　　没有 C1 栋的高端实验室，没有冷冰冰的评审专家。
　　只有一个顶尖的计算机博士，正在用他最宝贵的算力，为一个体育生修改那篇笨拙的论文，分析那个甚至不被学术界看重的投篮动作。
　　雨声淅沥，蚊香的味道在空气中缭绕。
　　陆燃看着林寂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连接”。
　　不是他硬挤进那个玻璃房子，也不是林寂委身来到泥地里。
　　而是林寂带着他的工具，来到了陆燃的战场，告诉他：“别怕，你的每一次投篮，我都能帮你算出来。”
　　这是一种基于才华的、最高级的温柔。
　　“林寂。”
　　“嗯？”林寂头也没回，还在调整参数。
　　“你现在看起来，真他妈性感。”
　　林寂的手指顿了一下，敲错了一个字符。
　　他转过头，看着陆燃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
　　“修正你的用词。”林寂的声音有些哑，“这叫‘知识就是力量’。”
　　“行行行，力量。”陆燃凑过去，肩膀紧紧贴着林寂的肩膀，“那林博士，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力量？”
　　林寂看着他。
　　在这个无人的深夜球场，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局域网里。
　　林寂合上了电脑。
　　“把手伸出来。”
　　陆燃乖乖伸手。
　　林寂握住了他的手腕，指腹按在了他的脉搏上。
　　“心率 110。有点快。”林寂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他低下头，在陆燃带着薄茧的掌心里，轻轻地落下一吻。
　　那个吻很轻，很凉，却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潮湿的雨夜。
　　“好了。”林寂松开手，重新打开电脑，耳根红得像是充了血，“能量传输完毕。继续改论文。”
　　陆燃捂着手心，傻笑了足足五分钟。
　　这篇论文，他觉得他能写一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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