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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澜
火车轰鸣着驶入杭州城站时,已是华灯初上。
雨后的杭州,空气清新湿润,带着西湖水汽和桂花的甜香,与嘉兴的紧绷和上海的冷硬截然不同。
柳泗随着人流走下火车,站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这里的盘查似乎也宽松许多,士兵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看车票和证件,便挥手放行。
他走出车站,站在车水马龙的站前广场,有一瞬间的恍惚。
霓虹闪烁,电车叮当驶过,穿着旗袍的女子和西装革履的男人谈笑风生……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和平,仿佛之前的追杀、阴谋、冰冷的河水和那个男人压迫性的目光,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但他肋下的隐痛和内心那片无法平息的波澜,又在清晰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需要立刻消失在人海中。
他没有选择车站附近热闹的旅馆,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着他往城里更深处、更生活化的街区去。最终,他在一条名叫“竹竿巷”的僻静小巷口下了车,付了车资。
巷子很窄,两侧是高高的白墙,墙头探出苍翠的竹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他找到一家门脸极小、只挂着一盏昏暗灯笼的“清泰旅社”,走了进去。
掌柜的是个瞌睡懵懂的老太太,收了钱,递给他一把铜钥匙,便不再多问。
房间在二楼,同样狭小简陋,但推开窗,能看到一小片庭院和邻居家的屋檐,相对隐蔽。
关上门,反锁。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
柳泗脱力般地倒在床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精神的弦紧绷了太久,此刻骤然松弛,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
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听着窗外隐约的市声和竹叶沙沙的声响,直到夜色深沉。
饥饿感最终将他唤醒。
他起身,换下那身西装,重新穿上更不起眼的旧衣,下楼走出旅社。
巷口就有家面馆,热气腾腾。他要了一碗片儿川,热汤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和虚弱。他慢慢地吃着,观察着周围。食客多是附近的住户,聊着家常里短,气氛闲适。
这里,似乎真的暂时安全了。
穆聿息的手,还没有明显伸到杭州。或者,他的注意力被嘉兴那边即将爆发的“意外”吸引了过去?
想到嘉兴,想到周慕安,想到那份被他“送”出去的情报,柳泗的心绪再次复杂起来。
计划应该已经启动了吧?
穆聿息现在是否已经焦头烂额?他会不会暴怒?会不会……猜到是自己做的?
他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去想象穆聿息的反应。
那种带着报复快意的想象底下,又隐隐缠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他立刻掐灭了这丝荒谬的情绪。
他凭什么担忧?穆聿息是死是活,与他何干?他巴不得那个男人麻烦缠身,最好再也无暇来追杀自己。
对,就是这样。
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吃完面,付了钱,回到旅社房间。
接下来几天,他过得异常低调。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睡觉、养伤,只在饭点才出门去附近的小馆子解决三餐。他买了新的纱布和伤药,伤口在缓慢但稳定地愈合。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巢穴里,默默舔舐伤口,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他偶尔会买一份报纸,关注着上面的新闻。
并没有关于嘉兴谈判风波的大幅报道,只有一些不起眼的边角消息提到“华东某矿业合作项目因故暂缓”,语焉不详。
看来,消息确实起了作用,但被压下去了。穆聿息的处理速度很快。
柳泗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更多的时候,他无所事事。
杭州的悠闲与他格格不入。他习惯了黑暗、紧张和杀戮,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反而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有些空虚。
他会在傍晚时分,沿着小巷漫无目的地散步,看着寻常百姓家的灯火,听着里面传来的笑语和碗碟碰撞声。
那些温暖和平凡,离他无比遥远。
他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一个游荡在阴影里的幽灵。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恐怕也是如此。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而每当这种孤独感袭来时,那个最不该想起的人,总会固执地闯入他的脑海。
穆聿息。
他想恨他,却总会想起他站在夕阳荒原上的侧影,想起他最后那个复杂难懂的眼神。
他想杀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低沉的语调,甚至他身上那极淡的雪茄和须后水混合的味道。
这种不受控制的、近乎病态的“想起”,让他感到恐慌和愤怒。
他试图用过去的血腥和冷酷来武装自己,回忆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扭曲的脸孔,试图重新变回那个没有感情的“夜莺”。
可是没有用。
穆聿息的影子,如同最顽固的病毒,已经侵入了他的思维,盘踞不去。
他甚至开始荒谬地假设,如果……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如果他们不是猎手和猎物的关系,会不会……
不!没有如果!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危险而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是杀手,穆聿息是军阀。他们天生就是对立的。更何况,穆聿息从未停止过追捕他,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
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
可是……为什么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总是在反驳?为什么总觉得穆聿息看他的眼神,并不仅仅是看一个猎物?
这种拉扯和矛盾,几乎要将他逼疯。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
他站在窗前,看着晨曦中的杭州城,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旅社不能长住,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他需要新的目标,新的身份,新的藏身之处。
去哪里?继续南下?还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北方。
随即,他狠狠地唾弃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收拾好那点可怜的行李,下楼退了房,再次汇入初夏杭州清晨的人流之中。
前途依旧茫茫。
但这一次,他的心里,除了惯有的警惕和冰冷,还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纷乱如麻的心绪。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叫穆聿息的男人。他就像一味无解的毒,早已深入骨髓。
离开清泰旅社,柳泗再次融入了杭州城的人潮。阳光和煦,微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气息,街市喧嚣却透着一种闲适,与他紧绷的内里格格不入。
他需要钱,需要一个新的、更稳固的伪装身份。在旅社养伤的几天,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他在城隍山附近找到一家当铺,当掉了那套半旧的西装,换来的钱寥寥无几,只够几天的饭钱。
杯水车薪。
他沿着西湖边行走,看着湖光山色和嬉笑的游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油然而生。这世间的繁华与安宁,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他是局外人,是阴影,永远无法真正融入。
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新到的书籍和报纸。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目光却被一份上海出版的报纸头版吸引。
标题并不起眼,是关于某位政要的访问报道。但吸引他注意的,是旁边一则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短讯:“沪上传闻,穆氏少帅近日偶染微恙,暂谢宾客,军政事务由副官代行。”
穆聿息……病了?
柳泗的脚步顿住了。
像染了微恙?
那个在苏州河上下令用水龙逼他、在嘉兴棺材铺亲自布控、在火车站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会轻易“偶染微恙”?
是谈判风波带来的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莫名的、细微的躁动在他心底泛起。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书店,买下了那份报纸。
回到临时找的一个极其便宜、按日计费的旅馆,他靠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反复看着那则短讯。
字越少,事越大。这更像是某种对外界的掩饰性说辞。
穆聿息到底怎么了?
受伤了?不可能,谁能伤得了他?积劳成疾?他那副精力充沛、掌控一切的样子,不像。
还是……因为别的?
一个荒谬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因为自己从他眼皮底下一次次逃脱?因为自己胆大包天地反向算计了他?因为……那份情报?
这个念头让柳泗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烦躁地将报纸扔到一边,试图驱散这可笑的想法。穆聿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杀手而受到影响?自己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可是,那则短讯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接下来的两天,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会去买不同的报纸,搜寻着任何与上海、与穆氏相关的只言片语。
没有再看到后续报道。穆聿息仿佛真的从公众视野里暂时消失了。
这种沉默,反而更加令人不安。
柳泗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去规划下一步的逃亡。他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北方,飘向那个他本该憎恨、远离的男人。
他甚至开始回忆细节。回忆穆聿息在轿车里略显疲惫的侧脸,回忆他在火车站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属于“人”的细微痕迹,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强大的、冷酷的穆聿息,似乎也有弱点,也会疲惫,也会……被影响。
这个认知,奇异地削弱了柳泗心中那堵冰冷的恨意之墙,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而危险的内里。
他发现自己恨不起来了。
不是原谅,而是某种……理解?甚至是一丝扭曲的……共鸣?
他们都是戴着面具、在各自领域里挣扎求存的人。
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手握权柄,一个精通杀戮。
本质上,或许都是孤独的。
这个发现让柳泗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他怎么能对穆聿息产生“理解”和“共鸣”?那是他的敌人!
他强迫自己出门,在杭州城里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用市井的烟火气驱散脑子里那些危险的念头。
他走过断桥,看着白堤上游人如织;他路过酒楼,听着里面传来的划拳行令声;他站在卖藕粉和定胜糕的小摊前,看着热气腾腾的蒸笼……
但这一切,都无法填补内心那个突然出现的、诡异的空洞。那个空洞,似乎只有关于那个上海滩男人的消息才能填满。
这种不受控制的、日益强烈的关注,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情绪。这比枪林弹雨更让他无所适从。
傍晚,他回到那间嘈杂的旅馆,躺在硌人的板铺上,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穆聿息……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节分明、却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
这双手,可以毫不犹豫地夺取性命,可以冷静地布下杀局,可以面对任何危险而毫不变色。
却唯独,无法控制地去探寻一个敌人的消息,无法平息因他而起的惊涛骇浪。
他或许真是个烂人。
但这颗他以为自己早已没有的“真心”,却以一种如此荒谬而惨烈的方式,系在了一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
窗外,西湖的月色朦胧。
而他的心湖,却已微澜渐起,再难平静。
他知道,有些东西,开始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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