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的校园，是被浸泡在浓郁绿意和日渐喧嚣的蝉鸣里的。阳光开始变得有些灼人，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片，在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随风晃动。距离香港回归的日子愈发近了，校园里的节日气氛也如同这气温，一天天升温，海报、横幅随处可见，空气里都仿佛跃动着期待的分子。

　　《现代文学史》课间，教室里混杂着窗外的蝉鸣、风扇的嗡响，以及同学们关于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的低声议论。林晚晴站在讲台旁，刚与老师确认完一个知识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苏默正微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手指间那支旧钢笔的笔帽被他无意识地拧紧又松开，反射着窗外投来的一小点光斑。自那夜重读所有信件、心下澄明之后，林晚晴再看他，心境已截然不同。那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那低垂着的、覆盖着柔软黑发的额头，那紧抿着的、显得有些倔强的薄唇，此刻在她眼中，都奇异地与那些力透纸背的深情文字重叠在一起。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桓了几日，此刻愈发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某种鼓励，然后拿起方才老师交代她分发的一份复习提纲，步履从容地朝着教室后排走去。她的身影穿过一排排课桌，自然也穿过了一些同学略带讶异的目光——林晚晴很少会主动来到教室这个“沉默的角落”。

　　脚步声临近，一片浅蓝色的衣角映入苏默低垂的视线。他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当看清站在自己课桌旁的人是谁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弓弦般瞬间绷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赭红。

　　“林……林晚晴同学？”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仓促得带动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不敢与她对视，眼神慌乱地落在桌面的书本上，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看着他这副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林晚晴的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笑意。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自然，不带任何压迫感：

　　“苏默同学，没打扰你吧？”她将手里的一份复习提纲放在他的桌角，“王老师刚划的重点，这份给你。”

　　“谢……谢谢。”苏默的声音低得几乎含在喉咙里，手指蜷缩着，不敢去碰那份提纲。

　　林晚晴没有立刻离开，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班级事务，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另外，期末快到了，我打算组织一个现代文学和古代汉语的学习小组，找几个同学一起梳理一下知识点，互相答疑。我记得你这两门课的基础都很扎实，”——她说到这里，注意到他的耳根更红了——“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参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默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抛进了真空，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胸膛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她……邀请他？参加学习小组？和他？一起学习？

　　巨大的震惊与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躲回自己安全的壳里，那才是他熟悉的领域。和她在同一个学习小组？他无法想象自己在那样的场合下，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如何正常地呼吸和思考。

　　然而，当他抬起眼，撞上她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却并无逼迫的眼睛时，所有退缩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目光平静而温和，像秋日的湖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奇异地沉淀了一瞬。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现实中靠近她一点点，听她说话，甚至……或许能和她有只言片语交流的机会。

　　内心的渴望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垂下眼睑，盯着桌面上的木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好……好的。我……参加。”

　　“那太好了。”林晚晴的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微风拂过湖面，短暂却真实，“地点暂定在文学社活动室，时间我们晚点再定，我会通知大家。”

　　她说完，便自然地转过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分发提纲的同学，仿佛刚才那个让苏默内心天翻地覆的邀请，只是她作为学习委员所做的一件寻常工作。

　　直到她的身影离开许久，苏默才缓缓地、脱力般坐回椅子上。掌心一片冰凉的黏腻，是刚才紧张时冒出的冷汗。他低头看着桌角那份崭新的复习提纲，又想起她方才那个浅淡的笑容，一种不真实的、漂浮在云端的感觉笼罩了他。

　　她邀请他了。
　　她竟然，主动邀请他了。

　　是因为他成绩好吗？还是……有别的，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原因？

　　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更深的不安与惶恐。他害怕自己会在学习小组里出丑，害怕自己笨拙的言辞会让她失望，害怕这来之不易的、现实中的一点点交集，会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而搞砸。

　　然而，无论如何，一颗名为“期待”的种子，已经在他荒芜的心田里，颤巍巍地破土而出。

　　他开始无比认真地准备起来，将现代文学和古代汉语的笔记重新整理、誊抄，甚至预想了几个可能会讨论到的问题。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又多了许多深夜灯下写下的、工整而密集的字迹。

　　而另一边的林晚晴，在发出那个邀请后，心里也并非全无波澜。她看到他那瞬间涨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心中那点关于“是不是他”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她期待着，在那个小小的学习小组里，看到褪去匿名外壳后，真实的他。

　　夏日的风，裹挟着热潮与蝉鸣，穿过洞开的窗户，吹动了少年少女们各怀心事的心绪。一条新的纽带，正在悄然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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