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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呢
生日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客厅里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奶油的甜腻,以及那种属于家的、暖融融的热闹气息。
秦舟和宋云归被金姐早早赶去洗漱睡觉了。林野帮着萧诀收拾碗筷,动作轻缓,生怕吵醒了沙发上的人。
齐朔不知何时,靠在沙发柔软的角落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熟,呼吸均匀绵长,眉心一直微微蹙着的结,此刻也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脸上还带着一丝酒意和疲惫褪去后的安宁。
这是自四个多月前那个绝望的生日夜以来,他第一次,在没有借助药物的情况下,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毫无防备。
金姐轻手轻脚地拿来一条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眼圈微微发红,嘴角却带着欣慰的弧度。她示意萧诀和林野动作再轻一点。
直到凌晨两点,才将一切收拾妥当。萧诀和林野提着几大袋垃圾,轻声和金姐道了别,掩上门,走进了深夜寂静的巷子。
深秋的夜,寒意刺骨。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有几分朦胧。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刚走出巷口,萧诀的脚步顿住了。林野也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巷口对面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是谭怀羽。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没有拉上拉链,任由冷风灌进去。
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微微瑟缩着。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哀伤。
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露在外面的脸颊和鼻尖都冻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发紫。
萧诀和林野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野无声地接过萧诀手里的一袋垃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马路对面的垃圾桶,然后便默默地走了过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萧诀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谭怀羽。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
似乎感觉到了注视,谭怀羽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哭过,又像是熬了夜。
他看到萧诀,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轻微、带着颤音的问句:“萧诀哥,齐朔哥……他睡了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被风吹散。
萧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嗯,睡了。”
听到这个回答,谭怀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难过。
他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用深蓝色丝绒纸简单包装的方形盒子,上面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银色丝带结。
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萧诀面前,将那个小盒子递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萧诀哥,”他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带着卑微祈求的眼睛望着萧诀,“这个,能帮我送给齐朔哥吗?”
萧诀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
谭怀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勇气,低声解释道:“是一个书签,我、我自己刻的,刻了一行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堪的羞赧,“替我……祝他生日快乐。”
萧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当然看得出这个礼物的用心。
玫瑰木质地上乘,打磨得光滑,那朵玫瑰刻的也算得上是栩栩如生。那行英文刻字虽然笔画略显生涩,但布局工整,显然是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血。
这份礼物,比任何用钱买来的东西都更显珍贵,也……更让人心情沉重。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谭怀羽,语气淡漠,却一针见血:“你明知道他不会收的。何必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谭怀羽最痛的地方。他身体猛地一颤,攥着盒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他低下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要……他肯定很讨厌我……”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再次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孤注一掷的眼神望着萧诀,重复道:“但是我想给。萧诀哥,求你了,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求你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巨大的悲伤和绝望。
萧诀看着他,这个偏执、骄傲又可怜的少年,此刻像一只被雨淋透、无家可归的小兽。他沉默了许久,巷子里只有风声呼啸。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谭怀羽掌心冰凉体温的丝绒盒子。
盒子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
“你何必呢?”萧诀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次,这次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责备,是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怜悯。
谭怀羽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接过盒子的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却又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虚脱般的放松。
他对着萧诀,露出了一个极其苍白、却异常真实的笑容:“谢谢……谢谢你,萧诀哥。”
萧诀没再说什么,将盒子随手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然后转身,朝着马路对面等待的林野走去,没有再回头看那个依旧站在寒风中的身影。
谭怀羽目送着萧诀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松懈下来。
他缓缓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墙壁,仰起头,望着那片没有星辰、只有浓重墨色的夜空,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后,他转过头,望向巷子深处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那是金姐家的方向,也是齐朔安然入睡的地方。他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
“生日快乐,齐朔哥。”
声音消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悲伤。
萧诀走到马路对面,林野已经扔完了垃圾,正站在车边等他。萧诀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林野也安静地坐进了副驾。
车子发动,驶入寂静的街道。车厢里一时间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
萧诀看了一眼那个被放入大衣口袋的、小小的丝绒盒子,心情有些复杂。
他暂时不打算把这个交给齐朔。齐朔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安稳的睡眠,才度过一个相对开心的夜晚,他不想这么快就用这种充满纠葛的礼物去打破这份平静。
“哥,” 一直沉默的林野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他的声音有些犹豫,“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萧诀目视前方,嗯了一声:“什么事?”
林野斟酌了一下词语,说道:“我国庆前……在北城大学碰到宁挽学姐了。”
萧诀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静:“哦?她怎么样?”
“她……”林野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她看上去……很不好。比上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瘦了很多,脸色也很差,没什么精神。看到我的时候,她好像很惊讶,然后……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躲开了,好像很怕我似的。”
萧诀的眉头微微皱起。
宁挽过得不好?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是她主动选择了消失,或许是厌倦了,或许是害怕齐朔的过去。
可如果她过得不好……那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压下了这点疑虑。
无论如何,她已经从齐朔的生活里消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齐朔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嗯,”萧诀淡淡地应道,“她怎么样,和我们没关系了。只要她不再来打扰齐朔,就好。”
林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随即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其实,在放假前,宁挽学姐来我们专业教室找过我。”
萧诀这次真的有些意外了,侧头看了林野一眼:“她找你?”
“嗯,”林野继续说,“她问我,齐朔哥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然后,她跟我留了联系方式。”
萧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今天下午生日会前,她给我发信息,说她做了一份曲奇饼干,想送给齐朔哥,当做生日礼物。她不敢自己送来,怕齐朔哥不想见她,所以……拜托我转交。”
萧诀沉默了。
林野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当时……正好也想学着烤点饼干给齐朔哥尝尝,就答应了。然后……我自己烤了一盘。把她做的那一份……也混在里面了。刚才……齐朔哥吃的饼干,有一部分……是宁挽学姐做的。”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萧诀猛地踩下了刹车,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野。
这个平时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内向的少年,竟然做出了这样……大胆又细腻的事情。
林野被萧诀看得有些不安,低声解释道:“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也不是想插手什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宁挽学姐不像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人。
“她今天把饼干交给我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像是哭过很久。她把饼干塞给我,说了句‘拜托你了’,然后就转身跑了……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她是一路哭着离开的。”
“我不想影响齐朔哥的心情,他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但是,我也不觉得宁挽学姐是坏人,她的心意……不应该是被这样糟蹋的。所以,我就用了这个笨办法。”
萧诀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吹进来。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宁挽的眼泪,她的担忧,她小心翼翼的托付,以及林野描述的、她仓皇离开的哭泣背影……这些画面碎片,拼凑出一个与“主动抛弃”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
如果宁挽的消失并非自愿,如果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她至今仍在痛苦和牵挂中煎熬……
那这四个月来,齐朔所承受的背叛之苦、自我怀疑之痛,又算什么?
那谭怀羽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悄然浮现在萧诀的脑海。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愿再去深究。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或许,不知道,对现在的齐朔来说,才是最好的保护。
可是,那个女孩的眼泪和心意,却又真实地存在过,并且阴差阳错地,以这样一种方式,抵达了齐朔的二十七岁生日。
萧诀掐灭了烟,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厢里依旧沉默,但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气氛,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真相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了下去,却不可避免地,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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