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人间打工记

作者:观祺不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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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关血色,稚子泣泪将军疑


      清晨的铁壁城,阳光稀薄地洒在青黑色的城墙上,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那股边关特有的苍凉衬得愈发刺眼。阎王换上了一身谢长安准备的玄青色锦袍,外罩同色镶毛边的披风,虽不如他在地府的王袍华丽,但用料做工皆是上乘,在这边陲之地已算十分扎眼。白无常和黑无常也换了普通护卫的装束,一黑一白,跟在阎王身后,三人一同走出了衙门后院。

      “公子,咱们先去哪儿?”白无常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这鬼地方,白天也够冷的。谢大人备的衣裳是好,可总觉得不如咱们地府的官服自在。”

      黑无常默默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递给白无常,言简意赅:“穿上。”

      白无常笑嘻嘻接过,披在身上,故意凑近黑无常:“哟,老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关心人了?是不是昨晚看到谢大人对咱们陛下那无微不至的关怀,深受触动,决定向我学习,做个温暖的好无常?”

      黑无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将目光转向街市。

      阎王没理会身后两人的嘀咕,他的注意力已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与京城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繁华相比,铁壁城的街市简直可以称得上“荒芜”。街道是宽敞的,但行人稀稀拉拉,且大多步履匆匆,面带风霜。两旁的店铺门面低矮陈旧,卖的多是些粗陶器、皮毛、粗粮、盐巴等生活必需品,偶尔有一两家酒肆,里面也是冷冷清清,不见觥筹交错的热闹。

      更让阎王眉心微蹙的是,不过走了百十步,他已看见了不下七八个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有老有少,大多眼神麻木,只有见到穿着稍好些的行人经过时,才会伸出枯瘦的手,低声乞讨。

      “昨日王参军说,此地乃是三国交界,”白无常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低声对阎王道,“咱们所在的是国力较为富足的晟国,北边是民风彪悍、以骑射著称的戎狄,西边则是以巫蛊之术闻名的月氏。戎狄土地贫瘠,资源匮乏,一直觊觎晟国丰饶的物产,但单打独斗又打不过咱们的苍云军,便与擅长用阴诡手段的月氏勾结联盟,频频骚扰边境。”

      黑无常补充道:“王参军还说,戎狄与月氏的普通百姓,也常因战乱和饥荒,偷渡过来,只为混口饭吃。其中难免混有好细或铤而走险之徒,抢劫偷盗时有发生。朝廷旨意是坚决驱逐乃至清除这些‘难民’,但铁壁城县令顾大人心善,觉得战火无情,百姓何辜,只要不是持械行凶的恶徒,对那些老弱妇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中接济一二。”

      “倒是个难得的好官。”阎王淡淡道,目光从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冻得小脸发青的孩童身上掠过。

      三人正走着,一阵压抑的、属于孩童的呜咽声顺着冷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那声音来自一条更加僻静、堆满杂物的窄巷深处。

      他们对视一眼,循声走去。

      巷子尽头,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女孩双目紧闭,脸色青紫,嘴唇乌黑,早已没了气息。男孩身上的衣服破得像渔网,脏污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冻疮和擦伤。他一边哭,一边徒劳地摇晃着姐姐的身体,嘴里含混地喊着听不清的音节,大概是“姐姐醒醒”之类的话。

      而在凡人看不见的维度,一个身着地府低阶吏员服饰、面色苍白的勾魂使,正手持锁链,略显无奈地站在女孩魂魄旁边。那女孩的魂魄茫然地飘浮着,看着弟弟哭泣,似乎想伸手去摸他的头,却穿透了过去。

      勾魂使见到阎王三人,尤其是感受到阎王身上那即便收敛也依旧令人心悸的威压,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陛下,参见七爷八爷!这……此女魂魄已离体,阳寿确已尽了。卑职正要带她回地府报到。”

      阎王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工作。勾魂使如蒙大赦,小心地将锁链虚虚套在女孩魂魄手腕上,低声说了句“走吧”,便带着那依旧频频回望弟弟的魂魄,化作一阵阴风消失了。

      白无常叹了口气,蹲下身,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那男孩:“小孩,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个陌生人。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阎王身上那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披风,以及他们整洁干净的衣着上时,那警惕中又混合了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和仇恨。他的晟国话很不标准,夹杂着奇怪的口音,断断续续,配合着手势,艰难地诉说着。

      原来,这对姐弟是月氏国人。父母在去年戎狄与月氏联军的一次劫掠冲突中丧生。他们跟着村里其他逃难的人,想偷偷越过边境到相对安稳富足的晟国来。为了躲避边境巡逻队,他们藏进了一个运送牲口草料的狭窄木箱里。箱子密封不好,一路颠簸,姐姐为了保护他,一直把他护在身下,结果自己因为缺氧和挤压,在快到铁壁城时,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阿姐……说……到了……就有……吃的……暖和的……”男孩说着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瘦小的肩膀剧烈耸动,“坏人……打仗……都是坏人!杀了阿爹阿娘……害死阿姐!我恨……我恨他们!”

      那刻骨的恨意,从一个孩子口中嘶哑地喊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绝望和力量。

      阎王静静地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生死有命,因果轮回,他见得太多。这孩子的父母死于战乱,姐姐死于偷渡,皆是人间纷争导致的悲剧,亦是他们的命数。地府只按生死簿办事,不管人间恩怨。他本该漠然视之。

      可是……

      他看着男孩那双因仇恨和泪水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那双紧紧攥着、指甲嵌进肉里的小手,又想起昨夜谢长安信中那句“边关苦寒,诸事小心”,以及今早那周到却疏离的“巡察御史”身份安排。

      人间的事,果然麻烦又糟心。

      “别哭了。”阎王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冷清,却没什么不耐。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上前两步,不太熟练地、甚至有些僵硬地披在了瑟瑟发抖的男孩身上。那披风对男孩来说太大,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男孩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容貌极其好看、却没什么表情的“大人物”。

      “人死不能复生。”阎王淡淡道,这话既是对男孩说,也像是对自己某种莫名情绪的告诫,“恨意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自己更痛苦。先活下去。”

      他转头对白无常道:“带他回去,让王参军找人给他清洗一下,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弄点吃的。暂时……先安置在衙门里吧。”

      白无常有些意外地看了阎王一眼,随即应道:“是,公子。”他上前,尽量放柔动作去拉男孩的手。男孩起初还有些抗拒,但或许是披风残留的温暖,或许是眼前这几人没有像其他晟国人那样对他驱赶打骂,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紧紧抱着姐姐遗体的手,任由白无常将他牵起。

      黑无常默默上前,看了一眼女孩的遗体,对阎王道:“公子,这孩子姐姐的后事……”

      “让王参军处理,找个地方埋了吧,入土为安。”阎王说完,不再看那令人心情沉重的巷子,转身朝外走去。披风给了男孩,他只穿着锦袍,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白无常牵着男孩跟上,小声对黑无常嘀咕:“咱们陛下……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居然会管这种闲事,还把自己的披风给了这小鬼。”

      黑无常看着阎王挺直却略显孤清的背影,低声道:“不是闲事。”或许是被谢长安影响了,或许是在人间久了,那位高高在上的阎君陛下,心里某处属于“人”的柔软,正在被悄然唤醒。只是他自己尚未全然察觉,或不愿承认。

      将男孩交给王参军,并嘱咐了几句后,三人便骑上王参军为他们准备的马匹,出了铁壁城,向着苍云军的主营地方向而去。

      军营位于铁壁城西北方十里处的一片背风高地。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一股肃杀凛冽之气。辕门高耸,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哨塔上士兵的身影如钉子般挺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铁锈味以及一种紧绷的、属于军队的特有气息。

      验过谢长安提前准备的身份文书后,守卫的士兵虽面露疑惑,毕竟京城来的巡察御史鲜少如此年轻且容貌如此出众,但仍恭敬地将他们引入营中,并通传给了中军大帐。

      不多时,一名副将模样的人出来,引他们前往帅帐。掀开厚重的毛皮门帘,一股混合着炭火气和淡淡药草味的暖流扑面而来。帅帐内部空间宽敞,陈设简单实用,正中悬挂着边境地形图,两侧兵器架上陈列着刀枪剑戟。

      主位之上,坐着一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将领。他约莫二十出头,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深刻俊朗,剑眉星目,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约的桀骜。他并未穿全副甲胄,只着一身暗红色武人常服,外罩软甲,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其身形挺拔如松,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锐气。这便是苍云军的主将,镇守西北边关的小将军,凌岳。

      凌岳的目光在阎王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阎王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不以为然所取代。他并未起身,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京城来的颜巡察?坐吧。边关简陋,比不得京城,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语气还算客气,但那敷衍之意,连白无常都听出来了。

      阎王也不在意,撩袍在客位坐下,黑白无常立在他身后。他直接开门见山:“凌将军客气。本官奉旨巡查边务,听闻近日军中或有异常,特来查看。将军可曾听闻麾下将士有无故昏迷或行为失常者?”

      凌岳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口水:“异常?颜巡察,这里是边关军营,不是京城翰林院。将士们每日操练、巡防、偶尔与戎狄月氏的斥候小队交手,受伤、生病、甚至阵亡,都是常事。若说异常,边境对面那两个虎视眈眈的邻居,才是最大的‘异常’。”他话语间,明显对京城来的“文官”带着轻视,认为他们不懂军务,只会空谈添乱。

      “将军说的是。”阎王面色不变,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让人带本官在营中随意走走看看?也好让我等回京复命时,能详述边关将士守土不易之艰辛。”

      凌岳似乎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挥挥手叫来刚才那位副将:“李副将,你带颜巡察他们在营里转转,除了一些军事机密要地,其他地方,但看无妨。”他又看向阎王,扯了扯嘴角,“颜巡察,军营重地,不同别处,还请约束好随从,莫要乱走,也莫要……被吓着。”

      最后那句,带着明显的讥诮。

      阎王微微颔首,起身:“有劳将军,有劳李副将。”

      出了帅帐,李副将的态度倒是客气许多,但话也不多,只沉默地引路。军营很大,划分出操练区、驻扎区、伙房、马厩、伤兵营等区域。

      操练场上,士兵们喊杀震天,汗水在寒风中蒸腾成白气,一招一式都带着狠厉的实战意味。驻扎区的营房整齐划一,但条件显然艰苦,透过偶尔敞开的门帘,能看到里面是大通铺,被褥单薄。

      而当他们走近伤兵营区域时,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还未进去,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呻吟、痛苦喘息,甚至还有绝望的咒骂和哭泣。

      李副将脚步顿了顿,低声道:“这里……颜巡察若是不适,可以不用进去。”

      “无妨。”阎王率先掀开营帐的门帘。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腐臭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感官。帐内光线昏暗,躺着数十名伤兵。有的断了胳膊,包扎处渗着暗红的血;有的少了腿,空荡荡的裤管扎着;有的脸上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痛苦或无神的眼睛;还有的似乎受了内伤或中了奇怪的毒,面色青黑,时而抽搐……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小兵,抱着自己被斩断的右手腕,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断了一条腿,正红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咒骂着戎狄的骑兵和月氏的巫蛊师,言语污秽不堪,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力。

      这里没有战场上壮烈牺牲的荣耀,只有战争留下的、最残酷、最真实的伤痛和绝望。痛苦、怨恨、不甘、恐惧……种种极端负面的情绪几乎凝成实质,弥漫在污浊的空气里。

      阎王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仿若人间炼狱的景象。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地府,回到了那十八层地狱之中。那里充斥着魂魄受刑时的惨嚎、诅咒和无穷无尽的怨气。只是地狱的惩罚是因果报应,是秩序的一部分;而这里的痛苦,却源于人间无休止的贪婪、野心和杀戮。

      性质不同,但那弥漫的负面气息,却同样沉重。

      白无常和黑无常也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面色凝重。他们引渡亡魂,见过各种死状,但如此集中地看到活着的人承受如此惨烈的伤痛,冲击力依旧不小。

      白无常下意识地往黑无常身边靠了靠,低声道:“老黑,这地方……怨气都快赶上拔舌地狱的第一层了。”

      黑无常没说话,只是伸手,看似不经意地挡在了白无常身前半步,将他与最近一个伤口狰狞、眼神狂乱的伤兵隔开。

      李副将看着三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阎王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脸,心中有些诧异。这位年轻的巡察御史,见到如此场景,竟能面不改色?是真有胆识,还是冷漠无情?

      就在这时,一个军医模样的老者匆匆从一个隔间里跑出来,满脸焦急地对李副将喊道:“李副将!不好了!张校尉他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更厉害,三四个人都按不住!快来看看吧!”

      李副将脸色一变:“又发作了?走!”他来不及对阎王等人解释,转身就朝那个隔间跑去。

      阎王目光一闪,与黑白无常对视一眼。

      “发作”?看来,这军营里,并非完全没有“异常”。

      他迈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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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边关血色,稚子泣泪将军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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