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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
院子里的藤椅比谢盼记忆中的要旧了些。
原本翠绿的藤条被岁月染成了深褐色,阳光照在上面时会泛起温润的光泽,像是被无数个午后的光线抚摸过。楚珏蜷在椅子里,两条腿曲起来,下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藤椅的靠背是弯的,他只能歪着身子,半边脸颊压在膝盖上。可楚珏不想动。他就想这么待着,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
楚珏眨眨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刚化形不久,也就三四岁的模样,个子小小的,坐在谢盼院子里的木板凳上等师尊回来。
对,是板凳。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谢盼亲手做的——或许是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几块普通的木头,被剑气削得平整光滑,四条腿稳当当地立在地上。不高,正适合他那么大的孩子坐。
板凳硬邦邦的,坐久了屁股会疼。可楚珏不在乎。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抱着膝盖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院门口,等那道玄色的身影出现。
谢盼总是很忙。要练剑,要处理峰务,有时候还要下山除魔。楚珏记不清有多少个午后,他就那样坐在夕阳里,等啊等,等到天边最后一丝光都暗下去,等到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师尊今天会回来吗?”小楚珏问沈暄和。
“会回来的。”沈暄和摸摸他的头,“你师尊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回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很快。”沈暄和总是这么说,“很快就回来了。”
可“很快”到底是多久呢?楚珏不懂。他只知道,太阳从东边爬到头顶,又从头顶落到西边,院子里梧桐树的影子从短变长,再从长变短——师尊还没回来。
他就继续等。
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小小的身子歪在板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口水流到衣襟上都不知道。醒来时,身上总会多一件外袍——玄色的,带着谢盼身上特有的、凛冽如雪松的气息。
“师尊!”楚珏揉着眼睛跳起来。
“嗯。”谢盼应一声,把他抱起来,“怎么睡在这里?”
“等师尊呀!”楚珏搂住谢盼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师尊今天好晚。”
“下次早些回来。”
“真的?”
“真的。”
可是下次,谢盼还是会晚。楚珏还是会等。小板凳还在那里,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楚珏坐上去,晃着两条小短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等着等着又开始打瞌睡。
——然后被谢盼抱回屋里。
“师尊骗人。”楚珏在谢盼怀里小声嘀咕,“说好早些回来的。”
“下次一定。”
“下次还是骗人!”
“……不会。”
楚珏不说话了。他把脸埋在谢盼肩上,偷偷地、满足地笑了。其实他知道,师尊不是故意要晚的。师尊有很多事要做,要保护很多人。他只是……只是想撒个娇,想让师尊多抱他一会儿。
后来的某一天,小板凳不见了。
楚珏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跑去问谢盼:“师尊,我的板凳呢?”
谢盼正在看书,闻言抬起头:“你长大了,板凳太矮了。”
“那我要坐哪里呀?”
谢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院子角落——那里放着一把新藤椅,和他现在坐的这把一模一样,只是更新,藤条是鲜亮的翠绿色。
楚珏欢呼一声跑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藤椅比板凳舒服多了,可以整个人窝在里面,晃啊晃的,像坐在秋千上。他高兴地在椅子里打滚,差点摔下去。
“坐好。”谢盼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楚珏立刻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坐好,只是嘴角咧得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从那以后,他就坐在藤椅上等谢盼。
春天的时候,藤椅边会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香气清浅,若有若无。楚珏坐在椅子里,仰头看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看燕子衔着泥飞来飞去。
夏天的时候,谢盼会在藤椅上方搭一片竹帘。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下来,变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楚珏身上,暖洋洋的。他常常就这样睡过去,醒来时嘴角还挂着口水。
秋天的时候,梧桐叶黄了,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有几片会飘到藤椅上。楚珏捡起来,对着阳光看叶脉的纹路,想着等师尊回来了,要给他看这片最漂亮的叶子。
冬天……冬天楚珏就不能在院子里等了。太冷,谢盼会把他赶回屋里。他就趴在窗台上,鼻子贴着冰冷的窗玻璃,在雾气上画小人,眼巴巴地望着院门口。
等啊等,等啊等。
小板凳变成了藤椅。小豆丁变成了少年。
可等待的心情,好像从来没变过。
楚珏把脸埋进膝盖里,闷闷地叹了口气。
昨天在漱玉斋,他迷迷糊糊醒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全醒,就是半梦半醒间,听见简序衍和周景暮他们在说话。
“……谢师弟这次回来,恐怕不会说了。”简序衍的声音。
“怎么说?”周景暮问。
“你看啊,落霞镇的事不简单,够他忙的。等他回来,肯定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思处理楚珏这头?再说了,”简序衍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眼看就要年末考核了。”
“年末考核?”
“对啊!楚珏那孩子为了考核多拼命你也看到了。这种时候,谢盼要是跑去跟他说‘徒儿啊,为师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猜会怎么样?那还不当场炸了?考核也别想考了!”
楚珏当时迷迷糊糊的,听得半懂不懂。什么“不会说了”?什么“有事要告诉”?师尊要告诉他什么事?
他想睁开眼睛问,可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睁不开。身子也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觉得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泉水里,舒服得让人想永远睡下去。
然后他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是周景暮卧房的软榻。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融融的,炭火烧得正旺。窗台上放着一盆水仙,开得正好,清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简序衍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本棋谱,正漫不经心地翻着。见他醒了,眼睛一亮:“哟,我们的小睡美人终于舍得醒了?”
楚珏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发疼。
“别急别急。”简序衍放下棋谱,从旁边的矮几上端来一杯温水,“先喝点水。”
楚珏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凉。他这才觉得好些了,哑着嗓子问:“师父……我怎么了?”
“你还敢问?”简序衍放下杯子,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大半夜的跑屋顶上去做什么?还把自己冻回原形?知不知道你师父我差点被你吓出原形?”
楚珏缩了缩脖子,心虚地垂下眼睛。他想起来了——昨晚他爬上了忘尘居的屋顶,想听师尊说话,结果发现师尊不在,然后又下不来,又冷又怕……
“我、我就是想……”楚珏小声辩解,“想看看师尊回来没有……”
“看师尊用得着爬屋顶?”简序衍挑眉,“你家师尊是飞回来的还是走屋顶回来的?”
楚珏不说话了,把脸埋进被子里。
简序衍看着他这副鸵鸟样,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揉了揉楚珏的头发,声音软了下来:“行了行了,没事就好。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听见没?有什么事就跟师父说,别自己闷着。”
楚珏在被子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饿不饿?”简序衍问,“你周师伯给你熬了粥,在炉子上温着呢。我去给你盛一碗?”
楚珏点点头。
简序衍出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粥熬得稠稠的,米粒都开了花,里面加了切碎的青菜和肉末,香气扑鼻。楚珏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师父,”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师尊……什么时候回来呀?”
简序衍正在剥橘子,闻言动作顿了顿:“快了。落霞镇的事处理完就回来。”
“那、那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简序衍把剥好的橘子瓣递给他,“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七八天。怎么,想你家师尊了?”
楚珏接过橘子,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他没回答,只是又埋下头喝粥。
想吗?
当然想。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等待的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坐在小板凳上等,坐在藤椅上等,心里是满满的期待。他知道师尊一定会回来,会给他带好吃的点心,会摸摸他的头,会问他今天修炼得怎么样。
可现在……
楚珏咬了咬勺子,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起师尊临走前那个晚上,把他叫进忘尘居,说“明日早些过来,为师有话要说”。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师尊要跟他说什么?
为什么师尊看起来那么……那么奇怪?眼神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挣扎,像是痛苦,又像是……决绝。
还有昨天简序衍和周景暮的对话……
“谢师弟这次回来,恐怕不会说了。”
不会说什么?
楚珏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他总觉得,师尊要告诉他的事,不会是什么好事。
“小蛇儿?”简序衍的声音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发什么呆呢?粥都要凉了。”
楚珏回过神,赶紧低头喝粥。粥确实有些凉了,但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喝完了。
“师父,”他放下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师尊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简序衍正在收拾碗筷,闻言动作停了停,转过头看他:“怎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楚珏小声说,“师尊最近,好像总是一个人待着,话也比以前少了。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像是有话要说,又不说。”
简序衍沉默了一会儿,把碗筷放到一边,在床边坐下。
“楚珏,”他难得正经地叫他的名字,“你师尊他……确实有些事情。”
楚珏的心提了起来。
“但是那些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简序衍看着他,琥珀色的猫眼里没有了平时的慵懒和戏谑,只有认真,“那是你师尊和你之间的事。他既然说要亲自告诉你,那你就应该等他回来,亲口听他说。”
“可是……”楚珏咬了咬嘴唇,“可是师尊要说的事,是不是……不好的事?”
“是好是坏,要看你怎么想。”简序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事实。是已经发生了的,没法改变的事。你师尊他……可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楚珏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因为刚才捧碗,还有些发红。
“那……师尊会告诉我吗?”他问,声音很小。
“会。”简序衍肯定地说,“他既然说了要告诉你,就一定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可能会晚一点。”简序衍叹了口气,“落霞镇的事不简单,你师尊可能要多耽搁几天。等他回来了,可能也累了,需要休息。所以……”
所以可能会拖到年末考核以后。
楚珏听懂了。他想起昨天简序衍说的话——“这种时候,谢盼要是跑去跟他说‘徒儿啊,为师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猜会怎么样?那还不当场炸了?考核也别想考了!”
原来是这样。
师尊是怕影响他考核。
楚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师尊总是为他着想。有不安——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师尊觉得说出来会影响他考核?还有一点点……委屈。
为什么不相信他呢?
就算知道了什么不好的事,他也可以好好考核的。他会努力修炼,不会让师尊失望的。
“师父,”楚珏抬起头,看着简序衍,眼睛亮晶晶的,“如果师尊要告诉我什么事,你就让他说吧。我不会‘炸了’的,也不会影响考核的。”
简序衍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明明脸色还有些苍白,明明昨晚还吓得变回原形,可此刻的眼神却那么坚定,那么明亮。
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坚强。
“好。”简序衍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会跟你师尊说的。不过现在嘛——”他站起身,“你该休息了。你周师伯说了,你今天还得再睡一觉,把精神养足。”
“可是我睡不着了。”楚珏小声抗议。
“睡不着也得睡。”简序衍把他按回被子里,“闭上眼睛,数羊。数到一千只,你就睡着了。”
楚珏没办法,只好乖乖闭上眼睛。他听见简序衍走出去的脚步声,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他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数着数着,思绪又飘远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等师尊的那些日子。小板凳,藤椅,春天的小花,夏天的竹帘,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窗玻璃。
等啊等,等啊等。
等师尊回来,给他带点心,摸摸他的头,问他今天修炼得怎么样。
等师尊告诉他,那个他一直想知道,又有点害怕知道的秘密。
楚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一股好闻的、清冽的香气,像是周景暮身上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等待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因为知道一定会等到的。
师尊一定会回来的。
也一定会告诉他的。
只是……
楚珏睁开眼睛,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阳光很好,照在窗台上的水仙花上,花瓣晶莹剔透。
只是希望,等到的答案,不要太让人难过。
他闭上眼睛,继续数羊。
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
数到一百零三只的时候,他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楚珏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不再软绵绵的。
他下床,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院子里,简序衍正和周景暮下棋。两人坐在石桌旁,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战况似乎很激烈。周景暮执白,眉头微蹙,手指夹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简序衍则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剥着吃。
“醒了?”简序衍先看见他,招了招手,“过来,让师父看看精神好点没。”
楚珏走过去,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好多了。”他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棋盘,“师父,周师伯,你们在下棋呀?”
“嗯。”周景暮应了一声,终于落下一子,“醒了就好。还觉得冷吗?”
“不冷了。”楚珏摇摇头,“谢谢周师伯照顾。”
周景暮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看棋盘。
楚珏看了一会儿棋,看不懂,又转头看院子。院子里种着几丛竹子,青翠欲滴。竹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师父,”他忽然问,“我能回青晔峰吗?”
简序衍正吃橘子,闻言顿了顿:“回去做什么?”
“等师尊。”楚珏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在院子里等。”
简序衍和周景暮对视了一眼。
“你身体还没全好。”周景暮说,“再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
“可是……”
“听话。”简序衍打断他,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今晚再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顺便——”他眨眨眼,“我也好久没去青晔峰蹭饭了,去看看谢盼那家伙有没有藏什么好吃的。”
楚珏被橘子塞了满嘴,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橘子很甜,汁水饱满。他慢慢嚼着,看着简序衍和周景暮继续下棋。两人你来我往,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暖暖地照着,风轻轻地吹着。
楚珏忽然觉得,等待好像也没那么孤单。
至少,还有师父,还有周师伯。
还有院子里这片温暖的阳光。
他托着腮,看着棋盘上越来越复杂的局势,看着简序衍皱眉苦思,看着周景暮气定神闲。
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等吧。
等师尊回来。
等那个答案。
无论那是什么,他都会好好听的。
因为那是师尊要告诉他的事。
是他和师尊之间的事。
楚珏伸手,从棋盘边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学着简序衍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剥起来。橘子皮很厚,他剥得坑坑洼洼的,汁水溅到了手上。
他舔了舔手指,橘子汁酸酸甜甜的。
就像等待的心情。
有点酸,有点甜。
但总是值得的。
因为等的那个人,是师尊啊。
楚珏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把剥好的橘子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简序衍,一半递给周景暮。
“师父,周师伯,吃橘子。”
简序衍和周景暮都愣了愣,然后接过来。
“哟,我们小蛇儿长大了,知道孝敬师父了。”简序衍笑着揉他的头。
周景暮也微微一笑:“谢谢。”
楚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拿了个橘子,自己剥着吃。
阳光洒在三个人身上,暖洋洋的。棋盘上的厮杀还在继续,但气氛却变得轻松愉快。
楚珏一边吃橘子,一边想,等师尊回来了,他也要给师尊剥橘子。
剥得漂漂亮亮的,一瓣一瓣的,递给师尊。
然后问师尊:“师尊,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呀?”
然后认真地听。
无论那是什么,他都会好好地听。
因为那是师尊要告诉他的事。
是他等了很久,终于要等到的答案。
楚珏咬了一口橘子,汁水在口中漫开。
甜甜的。
就像等待的尽头,一定会有的那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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