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为霜

　　城市的另一端，陆淮那间可俯瞰整座城市灯火、却常年缺乏人气的顶层公寓里，空气仿佛被昂贵的香薰与无声的暗流同时填满。

　　“陆总，根据近期的监测，小黎先生的躁郁症发作频率已显著降低，情绪稳定性超出预期。只要维持当前的治疗与环境，情况非常乐观。”私人医生一小时前的报告言犹在耳，带着公事公办的欣慰。

　　然而，陆淮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

　　“宝贝儿，”他放下手中的水晶杯，目光落在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傅砚身上。傅砚正无意识地用手指反复摩挲着沙发绒面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极光色的眼眸失焦地对着窗外，仿佛灵魂已抽离。陆淮的声音是外界绝无可能听闻的温和，“告诉我，是不是最近的通告排得太满？”他走近，在傅砚面前蹲下，试图捕捉那游移的视线，“你看起来……很疲惫。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傅砚像是被从深水中突然拉出，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抬起眼，眸子里带着一丝被打断沉浸状态后的茫然，以及努力组织语言的迟缓。“没有……陆总。”他轻轻摇头，声音如同气音，“我很好。谢谢您。”他试图牵起嘴角，展现一个符合“傅砚”身份的、温顺乖巧的笑容，但那弧度却僵硬而短暂，迅速消散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

　　“哼，‘很好’？”另一边，黎梦泽像一头慵懒的豹子，陷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雾霾灰的鲻鱼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锐利的下颌和那枚位于右眼尾、颜色暗红如干涸血滴的蜀葵纹身。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混合着关切与尖锐的嘲讽，“要是真的很好，怎么某位大明星的体重秤读数还是那么可怜？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看着就让人……心烦。”他最后一个词咬得很轻，几乎含在嘴里。

　　陆淮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在傅砚身上。他起身，走向内嵌式的酒柜，打开的却并非存放酒瓶的格挡，而是一个隐藏的暗格。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

　　他拿着盒子走回傅砚面前。打开，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几颗包裹在绚丽彩虹糖衣中的药丸，形状规整，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略带甜腻的香气。

　　“来，宝贝儿，听话。”陆淮捻起一颗，递到傅砚唇边，高大的身影带来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是营养补充剂，最新的纳米技术，对你身体有好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诱哄，“吃完，有奖励。”他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傅砚，补充道，语气轻柔却坚定：“不过，先把眼睛蒙上。”

　　傅砚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受惊的蝶翼。他极光色的瞳孔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恐慌——并非源于药物，而是源于“蒙上眼睛”这个指令所带来的、对未知和感官被剥夺的本能抗拒。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裤子的面料。

　　但他没有反抗。

　　他顺从地、极其缓慢地微张开薄唇。陆淮将药丸送入他口中。彩色的糖衣在舌尖迅速融化，是人工香精模拟出的甜腻水果味，并不难吃，却让傅砚的胃部隐隐抽搐。他依言，身体微微僵硬地，任由陆淮用一条质料极佳的真丝眼罩，温柔却彻底地覆盖了他的双眼。

　　世界陷入一片柔软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就在视觉被剥夺的瞬间，他的其他感官被放大。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腕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轻轻托起。紧接着，一个温润、微凉、沉甸甸的物体套上了他的腕骨——那是一只雕刻着栩栩如生貔貅图腾的暗金色手链，样式古朴，触感奇异。

　　陆淮看着被蒙住双眼、显得愈发脆弱无助的傅砚，和他腕上那枚象征着“只进不出”、护主辟邪的貔貅，刚想开口，说些确保他平安的话——

　　“陆淮！”

　　一声饱含着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失望和尖锐痛楚的咆哮，如同惊雷般炸响！一直处于抑郁期边缘、情绪如同绷紧弓弦的黎梦泽，被眼前这充满了“控制”与“区别对待”的一幕彻底点燃！

　　他像一头被刺伤要害的困兽，猛地从沙发里弹起，几步冲到陆淮面前，银灰色的长发因剧烈的动作而甩开，露出那双燃烧着烈焰和深深受伤情绪的瞳孔，眼角的蜀葵纹身殷红得刺眼。

　　“你他妈到底当我是什么？！透明的吗？还是你养的另一只，只需要逗弄、不需要尊重的宠物？！”他声音嘶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把将猝不及防的陆淮推得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矮几，昂贵的瓷器摆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小黎！”陆淮迅速稳住身形，昂贵的西装外套沾染了灰尘和碎屑，他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错愕与狼狈。他试图维持住惯常的冷静，装作无法理解黎梦泽话语中更深层的、关于“平等”与“真心”的控诉，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别这样。我会保护好你们，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担心。这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又一次把我排除在你的‘保护’之外？！”黎梦泽厉声打断他，豆大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地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混合着屈辱和巨大的失落感。他狼狈地用手背狠狠擦去，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意味。他像一头被彻底伤到的孤狼，目光狠狠掠过陆淮，又扫过那个被蒙着眼、茫然侧耳、仿佛置身事外的傅砚，心脏像被无数细针同时刺穿。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这令他窒息的一幕，用尽力气撞开厚重的公寓大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身影瞬间被门外走廊的黑暗吞噬。

　　“陆总……梦泽哥他……”傅砚听到巨大的动静和黎梦泽离去时带着哭腔的怒吼，惊慌地扯下眼罩。骤然恢复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起眼，他看到了满地的狼藉，陆淮阴沉的脸色，以及空荡荡的门口。

　　陆淮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

　　傅砚看着他，又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那双极光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措和担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而快速地说：“我……我去找他！”话音未落，他已像一尾受惊的鱼，追随着黎梦泽消失的方向，仓促地投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空荡、奢华却一片死寂的客厅里，最终只剩下陆淮一个人。水晶吊灯冰冷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孤独的影子。他缓缓低头，摊开手掌——丝绒盒子里，那枚他精心挑选、寓意“万事如意”却最终未能送出的金如意吊坠，正安静地躺着，温润的黄金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吊坠，仿佛想从这无生命的物体上汲取一丝暖意，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甜腻药味与无声硝烟的空气里。

　　“如果不是害怕……害怕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这些东西，我真希望……你们永远都不需要。”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离重返的时间，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现实的裂痕已然深可见骨。

　　而那场更为诡谲莫测的试炼，即将在星宿指引的虚拟之境中，再次拉开血色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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