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与暖阳

　　姥姥家在山脚下的村子里，青砖瓦房的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藤，紫的、蓝的，在春风里轻轻摇曳。院子里的老井轱辘还能转，摇起来“吱呀——吱呀——”的，带着慢悠悠的岁月沉淀。云京帮着姥姥择菜，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上，暖得像姥姥絮絮叨叨的话：“京京啊，你妈跟我打电话提了你的事，不急，好饭不怕晚，姻缘这东西，得等。”

　　“知道啦姥姥。”云京笑着应着，把择好的菠菜放进竹篮，叶子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姥姥家这边的亲戚都透着股朴实劲儿，问起工作就说“稳定就好，别太累着”，提起对象也只说“缘分天定，急不来”，没人追问薪资多少，没人攀比家境厚薄，连空气都比在大伯家松快些。云京在这儿待了两天，帮着喂喂鸡，鸡群“咯咯”地追着她跑；跟着姥爷去后山拾柴，听他讲年轻时打猎的故事，倒像是把年里攒的那些闷气都散了，心里敞亮了不少。

　　初三下午，母亲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为难：“京京，你张奶奶……就是你小时候带过你的那个，特意来家里了，说有要紧事跟你见个面。”

　　云京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柴刀的手顿了顿。张奶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当年母亲生她时难产，是张奶奶踩着雪夜跑前跑后找医生，这份情分，家里人从没敢忘。

　　“她……想说什么？”云京的声音有些发紧。

　　“还能是什么。”母亲叹了口气，“就是年前说的那个李医生，托了张奶奶来当说客。张奶奶都开口了，咱……不好驳她面子。”

　　云京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她就知道躲不过。年前张媒婆提过的那个李医生，在县医院工作，听说家里开了个小药房，条件不错，据说对她“很满意”。上次被她以工作忙回绝后，没想到对方这么执着，竟请动了张奶奶这尊“大佛”。

　　“在哪见？”她问，声音有些沉，像压着块石头。

　　“就在镇上的茶馆吧，张奶奶说就简单聊聊，不耽误你事。”

　　挂了电话，姥姥端来一碗红糖水，粗瓷碗边缘有些磕碰：“喝点暖暖身子，别愁眉苦脸的。见就见呗，不合适再说，张奶奶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强人所难。”

　　云京点点头，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录音机，对着院子里的鸡叫试了试音质，然后揣进外套口袋里。她不想耍什么心机，只是怕到时候说不清楚——有些话，落在不同人耳里，会生出不同的意思，留个凭证，对谁都好。

　　镇上的茶馆临水而建，木头搭的屋子透着股老味道，木窗推开就能看到潺潺的溪水，水里还有几只鸭子在游弋。云京到的时候，张奶奶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了，身边跟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看着斯文，正是那位李医生。他面前摆着杯绿茶，杯子没动，手指却在桌沿敲个不停。

　　“京京来啦！”张奶奶笑着招手，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着慈祥，拉着她的手坐下，掌心的老茧摩挲着她的手背，“快让奶奶看看，真是越来越俊了。这是小李，李医生，你们认识认识。”

　　李医生站起身，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云小姐，久仰。常听张奶奶提起你。”

　　云京象征性地握了握，指尖碰了碰就收回来，像触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李医生。”

　　服务员端来茶水，碧螺春的清香漫开来。张奶奶打开话匣子，从云京小时候尿床被姥姥打屁股，说到她上学时得的奖状贴满了墙，句句都透着疼爱，绕了半天，才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小李人真不错，脾气好，工作又稳当，家里就一个儿子，你嫁过去肯定不受罪。房子县城里都买好了，就等娶个媳妇进门呢。”

　　李医生推了推眼镜，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点优越感：“云小姐在邻市做策划？我听张奶奶说你很能干。其实说实话，女孩子不用那么拼，我工资加上药房的收入，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你婚后要是不想上班，在家照顾家、准备要孩子就行，我妈也能搭把手。”

　　云京端起茶杯，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杯底的茶叶沉在下面，像她此刻的心情：“李医生，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暂时没有辞职的打算。非遗项目刚起步，很多事离不开人。”

　　“理解理解。”李医生笑了笑，嘴角却撇了撇，话锋一转，“不过女孩子嘛，终究要以家庭为重。我妈希望我们尽快定下来，今年结婚，明年就能要个孩子，她退休了正好帮着带，不耽误你……偶尔出去‘拼拼’。”他特意把“拼拼”两个字说得很轻，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云京皱了皱眉。这才见面十分钟，对方已经规划到了“明年要孩子”，连她“偶尔工作”的权利都“恩准”了，未免太急，也太自以为是了些。

　　“李医生，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她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坚定，“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更没想过什么时候要孩子。我的工作对我来说不是‘拼拼’，是安身立命的事业。”

　　“嗨，女孩子嘛，想法都简单。”张奶奶在一旁打圆场，拍了拍云京的手，“等结了婚就知道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比什么工作都强。你看你妈，不就是在家相夫教子，日子也挺好？”

　　“张奶奶，我不是想法简单，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云京看向李医生，目光坦然，“我希望我的伴侣能尊重我的工作和选择，而不是觉得‘女孩子不用那么拼’，更不是把‘在家带孩子’当成对我的‘恩赐’。”

　　李医生的脸色淡了些，推眼镜的动作都重了几分：“云小姐是不是对医生这个职业有什么误解？我不是不尊重你，只是觉得女人应该以家庭为中心，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你总不能连传统都不认吧？”

　　“传统不代表理所当然。”云京的声音冷了些，像溪水里的冰碴，“我父母养我这么大，供我读书上大学，不是为了让我婚后放弃自我，围着家庭和孩子转的。李医生想要的是个符合‘传统’的妻子，很抱歉，我可能做不到。”

　　气氛有些僵。张奶奶想再说什么，被云京轻轻打断：“张奶奶，谢谢您的好意，也谢谢李医生抽出时间。但我确实不考虑这件事，抱歉。”

　　她说完站起身，拿起包就要走。

　　“云京！”张奶奶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老人家跑一趟容易吗？小李哪里配不上你？论条件，他在县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在外面混了几年，是不是心高气傲，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了？”

　　这话像根刺，狠狠扎进云京心里。她知道张奶奶是好意，可这份“好意”裹着沉甸甸的道德绑架，让她喘不过气。眼圈瞬间就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张奶奶，我敬您是长辈，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不是心高气傲，只是不想将就。”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委屈，“如果您觉得我不懂事，那我在这给您赔不是了。”

　　李医生也站了起来，语气带着点不快和嘲讽：“云小姐这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也是，毕竟是在大城市待过的，眼光高。不过我倒要提醒你，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值钱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我的价值，不用别人来定义。”云京咬着唇，转身就走，不想再纠缠。

　　“站住！”李医生上前一步，竟想拉她的胳膊，“话不说清楚就想走？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的手还没碰到云京的袖子，就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了。那只手骨节分明，力道却很大，李医生“哎哟”叫了一声，眼镜都差点掉下来。

　　“这位先生，强迫女士不太体面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有磁性，像大提琴的弦被轻轻拨动。云京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封伦就站在那里，穿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外面套着件黑色大衣，领口沾着点雪沫，显然是刚到。他比上次在古巷见到时清瘦了些，眉眼却依旧锐利，正冷冷地看着李医生，抓着他手腕的手没松开。

　　“你……你是谁？”李医生又惊又怒，挣扎着想甩开。

　　封伦没理他，目光落在云京脸上，看到她泛红的眼眶，眉头微微蹙起：“没事吧？”

　　云京摇摇头，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他怎么会在这里？

　　张奶奶也懵了，看看封伦，又看看云京：“京京，这……这是？”

　　封伦松开李医生的手，自然地站到云京身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我是她朋友，正好路过，听到里面有些争执，进来看看。”他瞥了眼李医生，“看来我来得不算晚。”

　　李医生捂着手腕，又羞又气：“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在县医院……”

　　“不管你是谁，”封伦打断他，眼神冷冽，“尊重女性是基本的礼貌，这点都做不到，难怪人家看不上你。”

　　李医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奶奶也看出不对劲，拉了拉李医生的胳膊，又看看封伦身上的穿着——那大衣一看就价值不菲，再看看他从容不迫的气度，知道不是普通人，讪讪地说：“误会，都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封伦看了云京一眼，“走吧？”

　　云京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却先一步跟着他往外走。直到走出茶馆，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这边考察古建筑，顺便……”封伦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听说你在姥姥家，过来看看。”

　　溪水潺潺流淌，阳光穿过树枝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云京看着他，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疑问、没解开的疙瘩，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姥姥家就在前面的村子，”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哑，“你……要去坐坐吗？姥姥说晚上做荠菜饺子。”

　　封伦笑了，眼里的锐利柔和下来，像冰雪初融：“好啊，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两人并肩往村子的方向走，溪水在旁边唱着歌，春风吹起云京的头发，拂过脸颊，带着点微痒的暖意。远处的山坡上，桃花已经打了花苞，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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