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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世界(4)
河东地区自古便是世家大族汇聚之地,崔、卢、郑、王等名门望族在此盘根错节,历代名家大儒多出身显赫,十之八九皆出自这几大家族。由崔氏与卢氏牵头、联合其他几大士族共同创办的天元书院,曾在百年间稳居全国书院魁首之位,其藏书楼——芸香阁更是珍藏着秦汉以来的孤本典籍三百余卷。用现代的说法来讲,便是师资力量极为雄厚——馆中博士多为致仕的朝廷重臣,学生非富即贵——皆是各大家族精心培养的嫡脉子弟,那些足以影响朝堂决策的古籍孤本,自然也大多掌握在他们手中。
文定二十三年的联考堪称石破天惊,放榜那日,当鲜红的甲等名单贴出时,围观士子无不倒吸凉气——前三名竟全被北源书院包揽。虽说近二十年来,这所书院隐隐有超越天元书院的趋势,毕竟其他科类的大能尽在北源,但像这般三甲尽入囊中,在大周联考史上还是首次。由此可见,即便寒门子弟如萤火扑灯般勤奋刻苦,与世家子弟相比仍存在云泥之别。他们既没有世家子弟唾手可得的珍稀典籍与名师指点,更没有家族势力编织的人脉网络,那些能为他们答疑解惑的,不过是些落第秀才或致仕小吏罢了。
白溱之作为唯一闯入甲等的寒门子弟,游学期间没少遭受明里暗里的讥讽。在洛阳太学交流时,曾有世家子弟故意将《春秋公羊传》摔在他脚边,笑道“此等天书,泥腿子也配研读?”与他境遇相似的当属李琦钰——此次联考甲等中唯一的‘哥儿’。旁人嘴上虽未提及,但茶肆酒坊里总有人窃窃私语,眼底藏着“牝鸡司晨”的鄙夷,谁也不愿承认自己寒窗苦读十余年,竟被一个哥儿远远甩在身后。不过,每当想起哥儿在朝中的待遇——即便才智卓群也只能任翰林院编修,难以入阁拜相,这些落榜士子心中又会涌起一股难言的快意。
白溱之性格骄傲且敏感,每当听到同窗议论“寒门终究是寒门”,心中便像被烈火灼烧般憋着一股证明自己的劲儿,难免有些急迫,常会为赶学业彻夜不眠。而李琦钰天生带着股“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洒脱,从不将他人指点放在心上,即便面对考官刁难也能从容淡定地引经据典反驳,闲暇时甚至会蹲在书院墙角看蚂蚁搬家,那份漫不经心的气度常让白溱之自愧不如。奇妙的是,这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少年,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彼此影响——白溱之学会了李琦钰的沉稳,李琦钰也沾染了白溱之的执着,反倒能在浮躁的游学途中始终保持不急不躁、坚持不懈的治学心态。
尽管二人性别与家世背景有着天壤之别,但李琦钰始终认可“文章得失不由贫富,学问深浅岂分男女”的道理,坚信真才实学无关出身怎样,顺境是锦上添花,逆境更能锤炼筋骨,好坏皆是人生的磨砺。白溱之也从不觉得男人与哥儿、女人有何本质差异,正如《黄帝内经》所言“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不过是体质禀赋不同、擅长的领域各有侧重而已。就像李琦钰对星象历法的敏感度远超同窗,而自己在算学上颇有天赋一般。很多时候,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哥儿不得干政”的规矩,其实都是人给自己设下的无形枷锁。
原本二人性情十分相投,常于月下共论经史子集,困了便抵足而眠、分食一块麦饼,可旁人既不愿相信寒门与世家能真心相交,也不想理解哥儿与男子间存在纯粹的知己情谊,总以龌龊心思揣测二人关系不纯粹。尤其是去年春在江南游学考察水利时,因驿站客房紧张,二人同睡一室达半月之久,这事儿传回北源后,竟被添油加醋成“寒门子攀附哥儿、意图染指世家”的秽闻,在茶楼酒肆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当下,连生正面临着这样一个抉择。在之前的两个世界线中,返程途中临近范阳地界时突遇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砸下,泥泞的官道被冲刷得沟壑纵横,几人乘坐的马车陷入泥沼动弹不得,只得狼狈地借住在山脚下一处破败的村镇民房里。同路的几位士子一来与李琦钰素有嫌隙不愿亲近,二来毕竟男哥儿有别需避嫌,最后只剩白溱之与李琦钰同住一间,夜里甚至能听见彼此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响。
在这次的世界线中,是否还选择同住一间房呢?当然,也并非没有其他选择——只要连生向村民说明身份,要一间单独的厢房自然不成问题。这些细微的变数都可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原本的世界线里激起层层涟漪。
007在连生的意识中飞速模拟着几种可能性的分支图谱,“根据你这一路的观察,白溱之会为了河西治水那份功劳,对可能威胁到他的人痛下毒手吗?”
连生随意地抖落着襕衫下摆沾染的冰冷水汽,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人心这东西,就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我无法仅凭表象确定井水是清是浊。只说这两个多月以来,我没感觉到他和前两个世界线有什么不同,不像是被‘神秘力量’影响过的。你不是也说你的能量探测仪始终保持静默吗?可能是在我们传送来之前,某个未知的人已经被影响,悄悄拨动了命运的齿轮。”
007的电子音里透着难得的小得意,“我这次可是升级了!就算是潜伏在这个世界深处的能量波动都能捕捉到!但扫描结果显示一切正常。所以这个影响大概早在我们抵达这个时间节点前就已经发生,就像多米诺骨牌,我们看到的只是倒下的最后一块。”
同行的几人各自靠坐在村中祠堂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斑驳的神像在昏暗光线下投下诡异的影子,墙角蛛网黏着细碎的雨丝。穿粗布短打的仆役正蹲在香案边用三块石头支起陶罐煮茶,袅袅白雾中飘来茶叶的苦涩香气。连生用食指关节抵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目光扫过蜷缩在草席上打盹的众人:“虽然不能仅凭这些就断定凶手一定是受‘神秘力量’直接影响的人,仅靠上个世界,数据还不够完整。但目前可以先把白溱之放到第二梯队的观察名单中。那就按原轨迹同住一间房,保持世界线统一。”说着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角余光瞥见某个身影,“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007正在将嫌疑人资料调换顺序,听到连生这番话,ta立刻兴奋地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什么?是什么惊天大发现?”
连生缓缓转动脖颈望向祠堂东首,那里明镜琰正背靠着褪色的朱漆柱子闭目养神,青蓝色的衣袍在穿堂风里轻轻摆动,手指交叠放在膝头,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是他。”
“明镜琰?可他和前两个世界线的波动误差值仅0.3%啊!”007调出三维对比图,屏幕上三个不同时期的明镜琰影像重合度高达98%。
“嗯……表面看确实没什么不同,但我发现了李琦钰那种性子绝不会留意到的细节。”连生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向后仔细梳了梳,指尖划过耳廓时微微停顿,“我们在晋阳游学时,王启元特意让人送来他们家族学堂的统一湖蓝色襕衫,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领口还绣着王家的万字纹。那天早上明镜琰接过衣服时,我清楚看见他指节都捏白了,换上之后一整天都像被捆住翅膀的鸟雀,明显情绪低落了很多——完全没了在洛阳曲江宴上那花蝴蝶般长袖挥舞的劲头,连遇到相熟的教授都只是敷衍点头,再不肯主动扬起下巴打招呼说‘某近日新得《汉书》注本,先生可有雅兴共赏?'那种话了。”
007调出晋阳游学期间的监控录像逐帧分析,画面上明镜琰果然全程紧锁眉头,“会不会是他打心底里讨厌这四大家族的做派?毕竟对他们皇室齐家爱答不理的。”
连生屈起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之前去的清河崔家和荥阳郑家又怎么解释?崔尚书家的嫡孙全程对他冷嘲热讽,致仕的郑太傅更是当着他的面说文定帝改革的科举制度是妄想,除了没发统一服装让大家穿,这两家的态度比王家傲慢十倍不止。而且你仔细回想,他对某几个人的态度还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种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副礼贤下士的样子简直能去戏台扮演圣人。”
007突然像被按下暂停键,所有数据流都凝固在半空,三秒后才发出尖锐的蜂鸣声:“哪几个人呢?我要调出他们的详细资料!我要做交叉比对!”
“王启元算一个,整天抱着算筹的天元书院姜皓阳,以及我。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你没发现什么共同之处吗?”连生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特别是我同他提起几位相识的教授或者同窗时,他的手指总暗暗地找个平面比比划划。”
007身上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完全没有共同之处啊!你们三人学识水平、家世背景、兴趣爱好跟其他士子没多少差异啊。动作这个我知道,我内置的高清摄像头天天录着他呢!他喜欢用右手食指在任何平面上比比划划,桌子、廊柱、甚至自己的大腿上都要戳两下,活像在画什么鬼画符!”
“要说共同之处也还是有的,我们三人体型特征在这群士子中都属于异类,就像黑夜中的火把一样显眼。”连生耐心解释道:“王启元身高五尺出头,身量同娇弱的哥儿一般,站在人群里得仰着头说话;姜皓阳则是又高又壮像座黑铁塔,比同行最高的白溱之还要高出将近一头,每次进门都得低着脑袋;而我呢,是这群人里最瘦的,比其他人明显瘦了不止两圈。”连生虽然遗失了曾经的记忆,但大脑就像精密的数据库,上一个世界那些细节仍清晰地刻印在海马体里,“你还记得上个世界的蒋齐鸣吗?他和我聊起白子南时也喜欢比比划划——正因为想起他的习惯,才突然给了我灵感,我觉得明镜琰有隐疾。”
007身上瞬间散发出蓝光,“面孔失认症!先天型是因为大脑右侧梭状回面孔区发育异常;后天型多因中风、脑外伤或阿尔茨海默症导致,患者无法通过面部特征区分不同的人!典型症状就是依赖体型、步态、服饰甚至特定动作来识别身份——所以,连生你觉得明镜琰和蒋齐鸣都患有这种罕见的脸盲症?”
“嗯,大概90%的可能吧。等我们之后到了范阳,可以做个实验验证——让白溱之换上在晋阳时那身湖蓝色襕衫,王启元大哥王启辰还跟着咱呢,尤爱穿自己学堂的的那身襕衫。到时候看看明镜琰是否能辨认得出。而且是脸盲症的话,也能解释上个世界蒋齐鸣为什么需要通过身材特征和服饰来找白子南了。”
007疑问道:“可脸盲症只是视觉认知障碍,应该不影响他的基本性情吧?总不至于因为认不出人就变得心理扭曲进而变态杀人吧?”
“这得看他是什么身份。”连生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士子,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缺陷;可如果他是皇位的继承人呢?当竞争者发现帝国储君竟然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认不出来,会不会以此大做文章,说他‘天残之相,不堪承祧'?会不会在朝堂上抛出‘连人都认不清,何以认天下'的诛心之言?他自己又会不会厌烦这个病症?这些咱们都无法确定。”连生深深吸了口气,“若是他怀疑这个秘密被李琦钰发现了,下毒灭口……那可真是太冤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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