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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囚鸟
这些画面,不是由谭嘉木说出来的。
时安客顺着她的语调,在记忆中逆流而上,终于找到那块藏起的灰白色,从那一抹带血的笑开始,天地都渲染上颜色。
时安客看到,他走进药王谷,回头道:“恩人,给我取个名字吧。”
子游途语气平静:“自己取。”
他却问:“恩人,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子游途不解其意,耐心答道:“我师父取的。我从小流浪在外,就是‘游途’之上。”
相当随意的名字。
子在游途上,算不上好,但暗卫天生就没有家,也算是应景。
“那我就叫时安客吧。”
“嗯。”子游途没有深究此事,用刀柄轻碰他的肩膀,“药王谷能救你,活下去。”
“活下去就能见到你吗?”
“以我目前的实力,大概还死不了。”
得了这句话,时安客满心欢喜踏进药王谷。
在药王谷里,时安客过得很好,开始于华采还会找他的茬,后来听说他有病,便躲着他走了。
但在蛊窟的日子过于痛苦,他也像其他被救出来的孩子一样,噩梦连连,病体愈重。
谷主抹去他这段记忆,将他投入寒潭里,压制体内的蛊毒。
奇怪的是,时安客没有忘记子游途。
子游途就像他记忆里的横刀,硬生生将他的人生劈成两半。
他只记得那个笑,还有,他很喜欢这个人。
“……就这些。”谭嘉木单纯叙述完这个故事,“怎么了?”
“没事。”
子游途放下帘子,钻进车里再无声响。时安客心里空落落的,小声唤他的名字:“行之?”
“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那就好好驾车。”
“……”
一路无言,到了纵岭镇外,于华采拄着根拐杖翘首以盼。作别后,马车往另一个方向去。
没了叽叽喳喳的谭嘉木,那颗烦乱的心愈发落不到实处。
时安客估算着时间,再走几个时辰就到营州,那他再耽误点儿时间也没事。
驴车停下。
子游途环胸发呆,风灌进车里,很快,那道身影挡住风,微微俯首,轻声问:“行之,你怎么不理我?”
子游途回过神,眼皮子轻轻一抬,还是那种语气:“到了?”
时安客笃定地说:“你不高兴。”
沉默。
子游途咬了下-唇,似乎在唤醒自己:“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子游途很想这样问时安客,但他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乜星睡了?”时安客招呼道,“我们下车聊。”
二人一起下车。
已到了营州附近,多日生死相伴的旅途仿佛一场幻梦。
子游途捂住胸口,心想,那种可恨的心悸总算能褪-去了。
就在子游途听完那个故事后,他想起来了,确实和谭嘉木说的一样,在那段绚丽夺目的少年时光里,他曾救下过这么一个人。
先是惊喜,后是慌乱,心渐渐沉寂下去。
就像时安客说的,他不高兴了。
东郭蒲的话犹然在耳——
“你分得清什么感恩和爱吗?”
子游途想,他能分得清,那时安客呢?
时安客为何爱他?只因为他救过他?
太浅了,这样的爱飘在空中,他不敢信。
年少惊鸿一瞥再难相忘,听起来就像话本子里的开局。可是,如果他不如时安客想象的那么好呢?
子游途没有立刻开口,阳光拨开云雾,洒进眼里。
营州郊外有一片银杏林。
正值七月,银杏树扇叶片片,青郁鲜亮,和其他寻常树种相差无几。
但子游途听说过,再几个月它们会展现出完满的状态,飘落时,像极阳光破碎,在风里流动。
子游途伸手,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他回头,想从时安客的眼里找到答案。
那汪湖水里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垂发宽袖,温柔动人。
把时安客的眼睛当镜子不太礼貌,子游途别开脸,却被时安客抓住他的手。
“我不喜欢你。”子游途没头没脑回了句,“你也不喜欢我。”
弯弯曲曲不像子游途的性格,只能是他心乱如麻,只能给出一个他自以为的答案。
时安客轻叹一声,抬手摸上他的额头:“有点儿发热啊,你还是回去休息……”
危险总潜藏在人最无觉的时候。
一支袖箭破空而至,“嗖”一声扎到时安客肩头。
这次是右肩膀。
时安客脸色铁青,暗道怎么这么倒霉!
子游途一挥手,震碎接下来的箭,快速抽出刀,挡在时安客身前。
时安客见惯一般,生生拔出箭头,运用内力暂时止血。做完,他深吸一口气,对林中人喊道:“杀了我,可没有蛊罐给你们用了。”
林子里走出一个黑袍人,是刻意变过的粗哑男声:“你死不死与我无关,我是来杀他的。”
这一路上的追杀基本和时安客有关,这会儿乍换成子游途,时安客还没反应过来:“你是皇城的人?”
黑袍人冷笑:“不,私仇。”
他手中的剑看不出样式,子游途只得问:“什么仇?”
“你害死了人。”
“谁?”
“我的至亲至爱。”
“我不杀无辜之人。”
“呵。”
黑袍人笑了,手中剑飞出,时安客刚要上前,腿软跌倒在地。
袖箭有毒。
意识这一点,时安客捂住胸口:“不要管我,快走。”
子游途没有动,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了句:“没事,他打不过我。”
黑袍人握剑的手一抖,差点儿压不住沙哑的声音:“狂妄。狂妄至极!”
子游途轻“嗯”了一声,无疑更加激怒黑袍人。黑袍人再也按捺不住,飞身上前,剑招奇特怪绝,却有些生疏。
他挥刀轻松接下。
哪知道黑袍人剑式一变,反手握柄,狠狠压至子游途的腹部。
这是他最脆弱的地方。
子游途堪堪挡下一击,平淡的脸色裂开一道缝隙。
黑袍人很是欣赏他的表情,不急不缓贴到他的耳边问:“子首席,在金笼的三年,开心吗?”
那段时光……
明明近在眼前,可就是模糊不清,宛如涂抹着欲-色的苦痛蜜糖,朦胧又黏糊,有意丢在角落里,蒙上一层灰。
而黑袍人却以这种嘲弄的语气打碎了一切,提醒他,那不是梦。
方才和时安客谈话时那颗沉沉的心坠到实处,子游途的耳边又响起凶神像幻境里的嘲笑声——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子游途手腕翻转,挑落剑刃。可是黑袍人不躲不避,一脚再攻他的腹部。
时安客忍不住喊道:“不要跟他纠缠了!”
话音刚落,黑袍人一脚踹去,子游途下意识去挡,却无济于事,在地上滚了几圈。
一只黑靴踩上他的手,梅花金绣纹,齐未已最喜欢的装饰。
子游途止不住轻颤,从灵魂深处涌上的恐惧将他彻底淹没,连大口呼吸都成了奢侈。
黑袍人弯下腰,语调上扬:“你输了。”
脚下那只手掌陷进泥土里,隐隐传出骨节咔咔碎裂的声音。
黑袍人如听仙乐,给了时安客一个极不屑的眼神:“你喜欢他什么?”
“是因为救了你?还是因为他武功高强?亦或者……他有张好看的脸?”黑袍人像在为刚才的话题做补充,挑起子游途的下巴,“……都喜欢?也是,高傲强大的美人一朝跌入尘埃,总是惹人怜爱的嘛。”
时安客咬牙:“关你什么事?”
“可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黑袍人自顾自说,“一条杀主的丧家之犬,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少年时的梦?”
子游途耳边嗡嗡作响,忍住腹中疼痛,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时安客死死盯着黑袍人:“关、你、屁、事。”
这是他第一次说脏话。
“那我们谈谈……锦王殿下和子首席感人的爱情故事吧?”黑袍人踩得更加用力,“锦王府后院,金笼藏美人……”
“够了。”
子游途发动内力,震开黑袍人。
他的右手血肉模糊,于是换了只手,虚虚握住刀柄。
“怎么能够呢?”黑袍人轻笑,“不想你的小情郎知道,你在那软榻上有多勾-人么?”
子游途抬眸冷笑:“怎么?齐未已的魂在你耳边说的?”
黑袍人噎住。
“没关系,你可以去地府见你的主子,他一定会等你的。”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等我?”
“对。”黑袍人忽而大笑,“就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来,拿起你的刀,再与我一战!”
两人缠斗,可子游途本就伤重,如此只会加剧伤势。
可惜子游途已被刺-激到失去理智,他是真的打算和黑袍人同归于尽的。
黑袍人更疯,那架势巴不得子游途带他一起去死。
时安客心里升起一个诡异的猜测,勉力扶着树干站起来。
他可以走,可他不想走。
“嗖……”
轻微的落针声,蚊子叮咬一般,不痛不痒。
脖颈一麻,黑袍人抬手一摸,是一根细细的银针。
得了喘息的机会,子游途胃里翻江倒海,力竭撑刀,单膝跪地。
他恍惚间抬起头,顺着黑袍人幽幽目光望向时安客。
时安客温柔道:“放心,有毒。”
黑袍人不怀疑时安客诈他,他见过这手法。
“毒医忘众生,她是你的谁?”
“恩师。”
忘众生乃魔教中人,黑袍人没想到时安客身为药王谷弟子,还真敢和她扯上关系。
他转身刺向子游途:“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
时安客扑向子游途身前,一只手紧紧握住刀刃。
“好啊,杀了我啊。”时安客弯唇,“我和行之,同年同月同日死,黄泉路上也能作伴。”
黑袍人顿住。
他竟然真的迟疑了。
时安客忍疼吹哨,一个笨重而巨大的不明物体奔袭而来。
是时安客的驴。
“平安!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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