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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真假山河】
北境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刀锋的质感。
霍昭纵马狂奔,官道两旁的景色迅速倒退,从中原的初春嫩绿,渐次变为北地的料峭枯黄,最后是熟悉的、无边无际的灰白。雪未化尽,裸露的土地冻得坚硬如铁。
黑石坡,她从未亲至,却无数次在父亲散乱的笔记、祖父醉后的呓语、以及那场改变了太多人命运的惨败传说中,听过这个名字。那是父亲最后一次领兵出征的地方,也是他最终失踪的起点。
烽燧位于黑石坡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早已废弃多年,只剩下半截黄土夯筑的台基,在荒原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伤疤。几株枯死的胡杨虬枝扭曲地指向天空,更添苍凉。
霍昭赶到时,夕阳正沉向远山,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烽燧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她一眼就看到了祖父霍英。老人没有披甲,只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袍,背对着夕阳,拄着那柄跟随他一生的“镇岳”刀,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立在烽燧最高处,眺望着西边——那是西域使团前来的方向。
烽燧下,泾渭分明地站着几拨人马。
一边是数十名顶盔贯甲、神情肃杀的北境边军,看旗号是如今镇守此地的“定北军”,为首一位中年将领面色沉凝,按刀而立,目光不时扫过对面。
另一边,则是约二十人的西域使团。他们穿着色彩鲜艳、装饰繁复的皮袍,戴着插有羽毛的皮帽,腰间佩着那种标志性的、带弧度的弯刀。为首之人是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高鼻深目,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髯,眼神锐利而充满审视,正用生硬的汉语与定北军将领交涉,语气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他身后,几名随从抬着一顶装饰华丽的步辇,辇上端坐着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气息阴冷。
而在稍远一些的侧翼,还零散站着一些江湖人士打扮的男男女女,神色各异,显然是被这场特殊的“会面”吸引来的各方眼线,其中甚至有几个僧道打扮的人。
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霍昭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当她翻身下马,露出腰间那柄虽未出鞘却已引人注目的昭雪剑时,西域使团中不少人眼神微变,按住了刀柄。江湖人士中也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是霍家的丫头!”
“她怎么来了?”
“啧,这下有热闹看了。”
霍昭对周围的视线视若无睹,径直穿过人群,向烽燧上走去。定北军士兵认得霍英,未加阻拦。
她走到祖父身边,低声道:“爷爷,我来了。”
霍英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算,声音低沉:“看到下面了?”
“看到了。”
“西域金帐王庭的左谷蠡王,阿史那斤。”霍英用下巴点了点那个为首的高鼻男子,“打着朝贡修好的旗号,实则是来要‘东西’的。朝廷那帮饭桶,居然允了他们到此地‘观瞻古迹’。”
霍昭心中明了。黑石坡是当年霍镇原失踪之地,也是边防前哨,西域人选择此地会面,挑衅意味十足。
“他们要什么?”
“你说呢?”霍英冷笑一声,终于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夕阳下映着红光,“山河图。或者说,一个能让他们‘师出有名’的借口。”
就在这时,下面的交涉似乎陷入了僵局。阿史那斤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不耐:“将军!我们奉大汗之命,诚心前来修好,只想借‘山河图’一观,以解心中对中原文化的仰慕之情!如此推三阻四,莫非是心虚,不敢将前朝遗宝示人?还是说……那图中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被我王庭勇士看穿?!”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威胁。定北军将领脸色铁青,手按上了刀柄,身后士兵也齐齐踏前一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江湖人士们骚动起来,不少人握紧了兵器,既兴奋又紧张。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谁说山河图不敢示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骚动,传遍全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烽燧另一侧的乱石堆后,转出一行人。为首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儒雅,竟是久未露面的——林先生!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人,虽然穿着普通,但步履沉稳,气息凝练,显然都是高手。
更引人注目的是,林先生手中,赫然托着一个长条形的锦盒!
西域使团和江湖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锦盒之上!
阿史那斤眼中精光一闪,抬手止住身后躁动的随从,眯眼看向林先生:“阁下是?”
“山野闲人,不足挂齿。”林先生走到场中,与定北军将领微微颔首,然后面向阿史那斤,“王爷想看的‘山河图’,可是此物?”
他缓缓打开锦盒,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当众展开!
夕阳余晖下,那帛书熠熠生辉,上面绘制着精细的山川地理图形,笔法古拙,与传说中一般无二!尤其图卷一角,还盖着几方模糊的、形制古旧的印鉴!
“山河图!”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阿史那斤呼吸微微一促,上前两步,仔细观看,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他身后的黑袍人影似乎也动了一下。
霍昭在烽燧上看得分明,那图……是假的!虽然仿制得极为精良,但缺少了父亲真迹中那种浸透心血的神韵,而且那几方印鉴的样式,分明是前朝内府的规制,与边防图格格不入!这是萧正南当年用来迷惑长乐公主的那份赝品!林先生此刻拿出此图,意欲何为?
只听林先生朗声道:“此图,确是前朝遗物,据传关乎宝藏。然,我中原武林前辈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图流落江湖,引来无数纷争杀戮,实乃不祥之物!今日,当着两国使臣与天下英雄之面——”
他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提高:“林某愿代保管此图的友人,将此图,当场焚毁!以绝后患,以熄干戈!”
说罢,他竟真的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了,就要向那展开的帛图点去!
“不可!”阿史那斤急声喝道,他身后的西域武士更是按刀欲前!
定北军将领也吃了一惊,上前一步:“阁下三思!”
场中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林先生竟会来这么一手!
“且慢!”
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来自烽燧之上。
霍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了下来。夕阳将她素色的身影拉得很长,昭雪剑在她腰间随着步伐轻晃。
她走到场中,站在林先生与阿史那斤之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卷假图,然后看向阿史那斤。
“王爷想看山河图?”她声音清越,“何必看这以讹传讹、引动贪念的假货?”
阿史那斤眼神一凝:“哦?霍姑娘此言何意?莫非你见过真迹?”
霍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林先生,微微躬身:“林先生高义,欲焚图止争。但焚一假图,止得了真贪念吗?”
林先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了然的微笑,收起了火折子。
霍昭转身,面对所有人,包括那些神色各异的江湖人士,朗声道:
“诸位今日齐聚黑石坡,无非是想知道,‘山河图’究竟是什么,它又该归何处。”
她顿了顿,声音在苍凉的晚风中格外清晰:“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卷真正的、以特制丝绢绘制、被她重新卷好的山河图真迹!
“真迹在此!”
哗——!
更大的骚动爆发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盯住霍昭手中那卷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泛白的图卷!
阿史那斤呼吸粗重起来,他身后的黑袍人影猛地坐直了身体!
霍昭缓缓将图卷展开,却不是对着西域人,而是将绘有边防细节、写满标注的一面朝向定北军,将背面——那空白的一面,朝向西域使团和江湖人士。
“此图,并非什么前朝藏宝图。”霍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是我父亲,前镇北军统帅霍镇原将军,与无数将士,用脚步丈量、用血汗绘制、用生命守护的——北境边防详图!”
她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这里,是水源!这里,是隘口!这里,是补给路线!这里,是烽燧哨所!这上面的每一笔,关乎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边关将士的生死,是北境百姓的安危!”
她猛地将图卷完全展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图卷右上角,霍镇原那力透纸背的题字——
“山河永固,岂在舆图?民心所向,方为根基。”
十六个字,在夕阳下,仿佛燃烧起来,带着灼人的热量!
定北军将士们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和标注,不少人眼眶红了,下意识挺直了胸膛。那将领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江湖人士们面面相觑,许多人露出恍然大悟或羞愧的神色。
西域使团一片死寂。阿史那斤脸色变幻不定,他身后黑袍下的气息,陡然变得阴冷危险。
霍昭目光如电,直刺阿史那斤:“王爷,现在,你还想‘观瞻’此图吗?你想看的,是这上面的边防布置,好让你金帐王庭的铁骑,来日南下时,更加顺畅吗?!”
这话已是诛心之论!阿史那斤脸色铁青,厉声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我王庭诚心修好……”
“修好?”霍昭冷笑,打断他,忽然伸手指向那步辇上的黑袍人影,“那敢问王爷,这位一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又是谁?他身上的气息,与当年潜入中原、制造无数血案、包括构陷于将军、追杀我等的西域杀手,何其相似!”
黑袍人影猛地一震!
阿史那斤勃然色变:“放肆!”
霍昭却不再理会他,转向所有江湖人士,声音激昂:“诸位江湖同道!你们今日来此,或许是为看热闹,或许是为浑水摸鱼!但请你们看看这黑石坡!看看这废弃的烽燧!十四年前,就在这里,我父亲和数千将士浴血奋战,最终失踪!他们的血,还没干透!”
她举起手中的真图:“这上面绘制的,不是什么宝藏,而是我父亲和无数忠魂,用命换来的安宁!今天,有人想抢走它,想毁掉这用血肉筑起的长城!你们,答应吗?!”
沉默。
然后是定北军将士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不答应!!”
一些血性尚存的江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不答应!”
声震荒原!
阿史那斤和他身后的西域武士脸色难看至极。他们没想到,霍昭不仅拿出了真图,更以如此犀利的方式,当众揭穿他们的企图,激起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同仇敌忾!
“好!好一个霍家女!”阿史那斤咬牙切齿,知道今日事已不可为,再纠缠下去,恐怕他们这使团都难以全身而退。他怨毒地瞪了霍昭一眼,又狠狠剜了林先生一下,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西域使团灰溜溜地转身,簇拥着那顶步辇,迅速退走,消失在西边渐浓的暮色中。
一场可能引发大战的风波,竟被霍昭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生生化解于无形!
定北军将领长舒一口气,上前对霍昭郑重抱拳:“霍姑娘,今日多亏有你!”
霍昭还礼:“将军言重,守土有责,分内之事。”
她将手中的真图卷好,并未交给任何人,而是转身,走向一直沉默立于烽燧之上的霍英。
江湖人士们渐渐散去,不少人离开时,看向霍昭的眼神已充满敬畏。
林先生走上前,对霍昭微笑道:“霍姑娘,好胆识,好口才。教主若知,定感欣慰。”
霍昭看着他:“林先生今日拿出假图,也是奉了萧教主之命?”
林先生点头:“教主料到西域人必会借题发挥,故命我携此假图前来,或可周旋。不想姑娘更有魄力,直指核心,效果更佳。”
霍昭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封从真图夹层中找到的信,递给林先生:“请先生,将此信转交萧教主。”
林先生接过,看了一眼信封,神色微变,郑重收好:“一定带到。”
霍昭不再多言,走上烽燧。
霍英依旧站在那里,望着西域使团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镀上一层暗红。
霍昭走到他身边,将真图双手奉上:“爷爷,图。”
霍英缓缓转身,没有接图,只是看着孙女,看着她在夕阳下坚毅而沉静的脸庞,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骄傲,有欣慰,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第一次,轻轻拍了拍霍昭的肩膀。
“你长大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然后,他接过那卷真图,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握在手中,望向东方——那是中原,是朝廷,是无数双仍在暗中窥视的眼睛的方向。
“这图……”他顿了顿,“不能再留了。”
霍昭一怔。
霍英却没有解释,只是握着图,转身,向着烽燧下走去,背影在最后一线天光中,显得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霍昭望着祖父的背影,又望了望西边彻底沉入黑暗的地平线。
山河图真迹现世,一场风波暂平。
但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她,已经踏入了风暴的中心,再也无法,也不想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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