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区见星河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着“母亲”两个字。韩灏看着那两个字，指尖微微有些发麻。从他发出信息到电话进来，间隔不到两分钟。这种效率，很宋语薇。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却没有立刻说话。

　　“灏灏？”电话那头传来宋语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音调偏高，语速很快，但奇异地去掉了往常那种隐含的责备和急切，显得平和了许多，“我看到你的信息了。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韩灏走到泳池更远一些的角落，确保Grace和Alan的嬉闹声不会传过去。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望着远处沉入夜色的海平面，声音低沉：“就是……觉得或许可以兼顾。”

　　“兼顾？”宋语薇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软化，“打职业电竞的强度我了解过，高强度的训练、不规律的作息、密集的赛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证网课的学习质量和进度，这需要极强的自律和精力管理。这不像你以前……”她顿了顿，没有说出“任性”这个词，转而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重新考虑学业？”

　　她的逻辑思维强大而直接，如同她做投资决策时一样，迅速剥离表象，直指核心。韩灏的转变绝非空穴来风。

　　韩灏沉默着。听筒里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海浪声。

　　宋语薇等了几秒，没有催促，然后，她仿佛自己得出了答案，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欣慰：“是因为沈瓷，对吗？”

　　不是疑问，是陈述。

　　韩灏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承认，但这种沉默，在宋语薇看来，无异于默认。

　　“我明白了。”宋语薇的声音彻底柔和下来，那是一种卸下了某种对抗姿态后的、属于母亲的柔和，“沈建国和林婉仪的女儿……她很优秀，走的也是正统的学术路径。你不想……离她太远，或者说，不想在未来没有交汇的可能，是吗？”

　　她精准地剖析着儿子的心理，每一个字都敲在韩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上。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在母亲面前，那些隐藏在桀骜不驯下的、关于未来的恐慌和规划，无所遁形。

　　“嗯。”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简短，却沉重。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宋语薇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以及这个信息背后所代表的，儿子巨大的心态转变。两年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间的通话没有以争吵、冷战或是不欢而散结束。第一次，她感觉到儿子在尝试走向一条或许能被他们理解，同时也不完全背离他自己初衷的道路。

　　“网课的事情，我可以帮你联系。”宋语薇很快进入了解决问题的模式，这是她最擅长的领域，“有几个不错的线上课程项目，学分受认可，灵活性高。但是灏灏，你要想清楚，这意味着你的休息时间将被极大压缩，甚至可能影响你的训练和比赛状态。这不是一条轻松的路。”

　　“我知道。”韩灏的回答很干脆，“我能安排好。”

　　这份笃定，让宋语薇再次确认了驱动他的力量有多强大。那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权衡后，为了一个明确目标愿意付出的决心。

　　“好。”宋语薇果断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也会支持你。需要什么资料和信息，发给我。”

　　“妈，”韩灏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请求的意味，“这件事，先不要跟爸说。”

　　宋语薇愣了一下。她立刻明白了儿子的顾虑。韩修远对于他打职业这件事，反对的态度比她更坚决，也更难以沟通。如果让他知道韩灏现在为了一个女孩“半路回头”去读书，恐怕不会认为是进步，反而会解读为另一种形式的“不务正业”或“感情用事”，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韩灏不想在计划刚开始，尚未见到成效时，就面对父亲的压力和质疑。

　　“我懂。”宋语薇轻声应承下来，“在你觉得合适之前，我不会告诉他。”

　　一种微妙的、建立在共同秘密之上的同盟感，在母子之间悄然建立。这通电话，没有热烈的亲情倾诉，没有激动人心的鼓励，只有冷静的分析、务实的支持和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就是这样的对话，让韩灏一直紧绷的某根神经，缓缓松弛了下来。原来，和母亲沟通，并不总是需要剑拔弩张。

　　“谢谢。”他低声道。

　　“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沈瓷。”宋语薇说完，便利落地挂了电话，如同她处理任何一件公务。

　　韩灏放下手机，掌心因为紧握而有些潮湿。他抬头望着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种未来的可能性。他回到泳池边，沈瓷依旧坐在那里，姿态安静，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像一幅静谧的油画。

　　Alan和Grace还在水里扑腾，笑声不断。韩灏走过去，在沈瓷身边的躺椅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沈瓷转过头看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同。少了一些惯常的锐利和若有若无的躁意，多了一份沉静，仿佛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后，内心变得安定。

　　“打完电话了？”她轻声问，没有追问是谁的电话。

　　“嗯。”韩灏握紧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微凉的皮肤，“一点家里的事。”

　　沈瓷没有再多问，只是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她的信任和理解，如同无声的暖流，包裹着他。

　　韩灏看着泳池里嬉闹的两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世界冠军。那是他踏入这个领域时就立下的目标，是支撑他走过无数枯燥训练和巨大压力的信念之火，他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那是他证明自己选择、实现自我价值的战场。

　　而沈瓷……她是意外闯入他黑白世界的绚烂色彩，是他孤寂旅程中遇到的唯一同类，是他想要紧紧攥在手里，永不放开的光。波士顿，哈佛，那代表着她璀璨而既定的未来。他不能让她停下脚步，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加快自己的步伐。

　　一边打职业，冲击那个至高的荣誉；一边完成学业，拿到通往她那个世界的通行证。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需要他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和毅力。但想到可以早一点，哪怕只是早一天，能够名正言顺地、以更“匹配”的姿态站在她身边，去往她在的城市，所有的艰难似乎都变得可以承受。

　　他真的，离不开她了。

　　泳池的喧嚣渐渐平息，夜风带来了更深沉的凉意。Grace从水里出来，裹上毛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还挂着玩闹时笑出的泪花。
　　“不行了不行了，电量耗尽，”她摆摆手，靠在Alan身上，“得回去补充睡眠了。”
　　Alan虽然意犹未尽，但看着女友困倦的样子，还是体贴地搂住她。

　　然而，当他将目光转向韩灏时，那双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充满了粉丝面对偶像时特有的、混合着崇拜与期盼的光芒。
　　“偶像！”他声音里的兴奋压都压不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你看，时间还早……而且明天又不用训练……我们……能不能……一起打几把游戏？”

　　这个请求，Alan大概在心里憋了整整一个晚上，甚至可能从决定来海南的那一刻起就在期待了。和电竞天花板Lucas一起打游戏，对于任何一个热爱这个游戏的玩家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体验。

　　韩灏还没回答，Grace先翻了个白眼，吐槽道：“大萝卜，你就这点出息！”但她语气里并没有真的反对，只是对自己这个游戏狂男友表示无奈。

　　沈瓷闻言，从韩灏肩膀上抬起头，看向Alan那副眼巴巴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轻轻捏了捏韩灏的手，低声道：“你去吧，我也有点困了。”

　　韩灏看了看Alan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沈瓷带着倦意的脸，点了点头。他对Alan说：“好。”
　　然后他对沈瓷轻声交代：“那你先睡，不用等我。”

　　“嗯。”沈瓷站起身，对Grace说，“走吧，我们回去。”

　　Grace立刻挽上沈瓷的胳膊，两个女孩互相依偎着，跟还在水里的Alan和坐在池边的韩灏道了晚安，便走进了屋内。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Alan几乎要原地跳起来，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YES！偶像！等我！我马上拿设备！”他飞快地爬出泳池，胡乱擦了擦身子，就冲回房间去取他的笔记本电脑和外设。

　　韩灏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笑。这种纯粹的热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身上感受过了。职业电竞将他的热爱变成了工作，赋予了它责任、压力和胜负的重量。而Alan此刻表现出来的，是剥离了所有功利色彩、最原始的对游戏的喜爱和与偶像并肩作战的激动。

　　很快，Alan抱着他的全套装备回来了，在客厅里迅速搭建起一个临时的“战斗岗位”。韩灏也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即使是休假，他也会带着，偶尔保持手感。

　　连接上线，进入游戏。当游戏界面加载出来，Alan看着好友列表里那个熠熠生辉、代表着顶级职业身份的“Lucas”ID时，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偶像，我打ADC位！保证不拖你后腿！”Alan信誓旦旦。

　　韩灏“嗯”了一声，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打野位。他并没有因为这是娱乐局而放松，依旧保持着职业选手的专注和操作习惯。

　　游戏开始。
　　起初，Alan还有些紧张，操作略显僵硬，生怕在自己偶像面前丢脸。但韩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他精准无比的Gank（围剿）和节奏掌控，一次次为Alan创造出完美的输出环境。

　　“Nice！偶像牛逼！”当韩灏神出鬼没地从阴影中跳出，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配合Alan收下第一个人头时，Alan忍不住在语音里激动地大喊。

　　随着游戏进行，Alan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与偶像并肩作战的快乐中。韩灏偶尔会简洁地指挥几句。
　　“控线。”
　　“眼位。”
　　“准备小龙。”
　　他的指令清晰、准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Alan严格地执行着，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成了AES战队的一员，在Lucas的带领下征战沙场。

　　他们一局接一局地打下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客厅里只剩下键盘清脆的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Alan时而兴奋、时而懊恼的低呼。

　　韩灏发现，Alan的基本功其实相当扎实，反应速度也不错，只是缺乏系统和顶级的战术意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韩灏几乎是以一人之力carry（带动）着整个对局的节奏。他像一位顶尖的舞者，在召唤师峡谷这个舞台上肆意挥洒，而Alan则成了他最忠实的观众和配合者。

　　“偶像，你这波反蹲太神了！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的？”
　　“哇！这预判！我服了！”
　　“跟着偶像混，人头拿到手软！”

　　Alan的惊叹和崇拜溢于言表。对他而言，这不仅仅是打游戏，更是一场近距离观摩天神下凡的教学局。每一个微操作，每一个意识判断，都让他受益匪浅，也让他对韩灏的实力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敬畏。

　　时间在激烈的团战和胜利的音效中飞速流逝。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海平面的尽头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当又一局游戏以胜利结束时，Alan瘫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彻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睛里却燃烧着满足和兴奋的光芒。
　　“值了！这辈子值了！”他喃喃道，“跟偶像通宵上分，这牛我能跟我儿子吹一辈子！”

　　韩灏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胜利”字样，以及Alan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也微微松动了一下。这种不带任何压力、纯粹为了满足一个朋友（或者说粉丝）心愿的游戏体验，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久违的放松。

　　“去睡吧。”韩灏关上电脑，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偶像，你也早点休息！” Alan赶紧站起来，虽然困得眼皮打架，但精神依旧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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