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绘山河

作者:春寒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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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先犯错


      白虎街漱玉坊的背后就是西市,天际残阳似血,把杂乱无章的屋脊和招幌染上层橘红,露出抹淡淡悲凉。

      深知雪换下满身军装,告半天假,将巡城的差事交由弟兄堆里瞧着最老实本分的康茂暂管。

      穿着深色的干练劲装,难得卸下常缀在身的铃铛,腰佩飒沓刀,招回夜燕与慕光两名亲信,共同融入西市这片混乱之地。

      三人分路,不急着找线索,先简单观察起西市里人流大概的走向,与其说是集市,其实跟黑市没两样,官府不下来查,那些个卖黑物走脏款的贩子也愈发猖狂,干什么的都有——摊位挤挨,货物堆砌,玉器古董、奇禽异兽、灵丹妙药,应有尽有却来路不明……这些东西、卖货的人,长不见天光,如同阴沟老鼠,躲在这狭窄的巷道旁,脏乱的不像样。

      朝廷税吏只会在能刮出油水的大商号前驻足,对这等藏污纳垢之地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有不少生意,背后就站着长安九大家中的某个勋贵或宦官的白手套。

      行过之处,常见扛货物衣衫褴褛的苦力,眼神闪烁的掮客拉着外地人低声推销商品,浓妆艳抹的暗娼倚在挂满绸布的门帘前招徕路过客,角落边能看见公开开设的赌档,里头时刻传出吆五喝六的狂热喊声。

      上位者醉生梦死,沉溺于安乐的幻梦,底层百姓麻木求生,在这畸形的繁华中放纵欲望。

      深知雪身影出现在这,并未引起骚动,原本不少肆无忌惮的目光,在触及他腰间的刀后,下意识收敛几分。

      他“深世子”的名头或许会叫人轻视,可“深统领”的身份,结合今日他出现在这的行径,足以引起那群活在潮湿地的虫豸警惕。

      深知雪避免打草惊蛇,无法亲自打听,走在道边对周遭恍若未觉,目光看似随意扫过摊位行人,将那些闪过的躲闪慌乱,以及不合常里的细节记在心底。

      夜燕、暮光分散两道,悄无声息融进人群——假扮成商贩、和几个憨厚但眼带精光的货主攀谈着,言语间旁敲侧击货物的来源,及近期“硬货”的行情,亦混入茶摊酒肆捕捉到醉汉的满腹牢骚,在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零散信息。

      约莫一个时辰后,深知雪发出信号,三人在西市边缘相对安静的巷口汇合。

      “世子。”夜燕率先低声禀报,“散货的人谨慎,不愿与生客打交道,尽是些含糊话术,打听过了,近来有从扬州、常州、青州几处的货品分批流入,大多为水运,所以扬州最多,东西千奇百怪,也有……盐铁一类。”

      暮光认同的点头,接着道:“在酒肆也听到过,有几个外地来的汉子,跟人起争执,动静不大,貌似与从扬州入长安的一批货有关,是何物还尚不知晓。”

      深知雪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帮人不安稳,恐怕是自己做事出了纰漏,上头还催得紧。”他分析猜测原因。

      现在不过简单打听,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关键线索,问不出个所以然才正常,真当那些做生意的贩子都傻吗,敢跟人掏心掏肺的讲,脑袋早搬家几百回。

      深知雪对他们下令:“把你们打探到的消息尽数告知京墨雨,叫他们继续在西市周边探查,该怎么做你们知道。”

      “是。”二人齐齐在背后应声。

      不过多留恋这片混乱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旁。

      深知雪站在山坡最高处,神情平静无波,目光投向远端将散的鲜色阴影,晚墨渐吞血,俯瞰长安城华灯初上至暗潮汹涌的白虎街。

      ——接连两日,京墨雨的人像梳子,一遍遍梳理西市及周边所有可能的线索,货物的流动、人员聚集或消失、乃至地下钱庄不同寻常的资金来往,然而得到的消息不过寥寥,大多深陷泥沼……要等,要在海量、无用的信息中,淘出那丝被忽略的“碎金”。

      深知雪必须按捺住性子,若轻易就能查个水落石出,那这案子便轮不到他,更不值得他用来积攒威望。

      本是场博弈,比谁有耐心,谁先犯错。

      但无论是暗处对手,或藏在深处的李长玦,不会让他等太久……

      寅时,深知雪人至昼巡营地,如往常般监督手下弟兄每日训练,紧盯下方众人,心思全然没放在他们身上。

      近来不知打哪总飘乌云,他站在灰暗阴沉的天下,周身阴郁的气息浓重,压得人不敢直视。

      当初在衙门前头发表的那番言辞,仅是两日不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散开,手下这帮兵丁自然略有耳闻——底下人挥舞动作不停,暗暗暼着,见深知雪眉头微锁,瞧着心情不大好,能让威风的统领这样不痛快,此案怕是不好办呐。

      一个时辰的训练结束,兵丁们各个汗流浃背,瘫坐在地喘气。

      深知雪脸上阴霾消散,大腿一伸迈下台子,走到人堆里,寻个空位席地而坐。

      随手折根草茎叼在嘴边,晨时风搅动细密的凉,吹得人舒服。

      等他们气息稍缓解,“缓过劲儿了?”深知雪关心地询问,目光扫视周围一张张年轻或不年轻的脸。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那日深知雪杀鸡儆猴确实震慑住这帮人,但他说话算话,自从和他吃过酒后,手下这些人和深知雪的关系也磨合的越来越好。虽然平日操练严格,却从未克扣银饷,甚至拿国公府的钱到营里贴补,有功必赏。

      更重要,这位爷没架子,能跟他们这些粗人蹲在路旁啃干粮,平常聊些市井浑话也不觉拘束,众人的精气神都好不少。

      说到底,深知雪的确挺在意、惯着他们,没把他们当上下级分明的脚边狗,不知不觉,诸位的关系从开始的畏惧逐渐变得和谐。

      “统领这两天是咋了,有烦事儿?”胆子大的老兵凑到深知雪身旁问。

      对面的人说:“统领是为接下的这桩案子心烦吧。”

      “是啊。”深知雪叹口气,虽不隐瞒,可交代的不细致,简单概括:“西市那地段,消息太零碎,私贩个顶个的精,稍有风吹草动就缩回壳里,针扎不进,水灌不满,难搞。”

      又有人疑惑:“锦衣卫和大理寺平常怎么查的,真各个神通广大?西市确实乱,跟着啥都乱,难道真就没招拽住那些狗贩的脑袋,砸他们的壳?”

      “有招。”深知雪吐掉草茎,给他们解释:“大理寺的流程怎么干的,一检查尸体调查身份,二走访打探消息,三锁定犯人缉拿归案,很简单的道理,难就难在,尸体不会诈尸告诉你是谁杀了自己,打探的消息掺杂几份真几处假,犯人若想潜逃,必会做到上天入地,哪会等着叫人抓。”

      队里这些人能理解深知雪的意思,但没本事,诸位基本都是没念过书、没文化的大老粗,别提让他们帮忙,脑子几乎共用一根筋,派不上什么大用处。

      这时——

      有位坐在角落,扎在人堆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男孩突然怯生生地开口:“统领……死人的确不会诈尸,但死人身上,大概会留下点活人说不了的话。”

      男孩略有暗哑的话音落地,在场之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他,陈阿花是个刚满十八,长得白净,面容稚气未退的少年,平日沉默寡言,如同团固体空气,灵不盯让人瞅得,他不自在地抱紧双膝,缩缩身子。

      “哦,你是叫阿花吧?”深知雪眸子眯起,打量他片刻,“有何见解,说说看。”

      陈阿花被叫起来发言,耳尖瞬间臊地通红发烫,结巴地尽量讲句完整的:“回统领,一般查案,总想这问活人,其实有时候死人身上的痕迹、比活人的嘴老实的多。”

      深知雪不打断他,等待他往下讲,在他欣赏的目光中,陈阿花得到鼓励,勇气渐渐大起来,“比如伤痕的走向、力道,能看出凶器甚至行凶者的习惯,还有、死者生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从骨相、皮肉、到牙口,亦可瞧出点端倪。”

      深知雪挑挑眉梢,“你如何懂这些?”

      陈阿花抬头瞧他,很想展现自己,“小的、小的以前在义庄帮过忙,随大理寺已告老还乡的老师傅学过几年仵作手艺,便了解、”怕自己太肤浅,补充:“……一点点。”

      他讲完,空气陷入短暂沉静,猝然爆发赞赏,离他近的猛汉突地揽上他肩头,给他扯至离人群近,堪称被围在中间供人称赞,陈阿花吓得不知所措,尴尬地低头直扣手,不敢和人对视。

      深知雪眼底闪过亮光,陈阿花这话,无疑是给他指条明路。

      “好!”他大手拍上膝盖,倏地起身,喊:“茂子呢?”

      “在!”康茂立马从树根后冒出头,直起身,回应。

      深知雪朝他下令,仰头对陈阿花,“我和小花走趟衙门,待会你带弟兄继续按路线巡城,午时正常休,切记,莫要过多注意西市,以免被觉察意图。”

      康茂露出全身,抬手板正头盔,“懂了!”

      深知雪拉着满脸窘迫的陈阿花直达衙门,求见全秉卓。

      全秉卓在后堂得知深知雪为检验尸体前来,眉头微皱,整理好官袍,换上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迎出来。

      “深统领您这是……?”全秉卓朝深知雪供手,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个面色稚嫩的男孩,神情闪过疑惑。

      “全大人。”深知雪开门见山,“案情胶着,我觉着要从源头入手,既然活人嘴里问不出东西,便只能搁死者身上找找线索,所以今日特为此事前来。”

      全秉卓听后神色如常,“原来如此,”他迟疑着:“可…那尸体下官已派人验过两轮,并无特别之处。再者,敛房之地,阴气重且污秽不堪,深统领身份贵重,何必亲身涉足?”

      深知雪闻言,心存疑惑——全秉卓这套托词牵强,眼下他分明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他这股不愿深究的意味倒在话音间隐隐透出来。

      “全大人此言差矣,我不过是个看大门的,风里来雨里去,还讲什么高低贵贱呐。”深知雪语气带着几分坚持,“此案闹得满城风雨,若不尽快给百姓个交代,你我亦难辞其咎啊。”

      全秉卓低眸时闪过微微的懊恼,反应过来自己话多了。

      他搓搓手,立刻堆起感同身受的难色,顺深知雪的意思往下:“深统领为国为民,下官自愧不如,深统领既然想查,衙门必鼎力相助,我现在就去安排下面的人,按流程再检验……”

      “劳烦全大人费心。”深知雪摆手止住他没讲完的话,打断的干脆,从身后扯过陈阿花的胳膊,给全秉卓介绍:“这是我手下的弟兄,通些仵作技艺,我请他来帮忙简单查验一番便好。”

      他手掌附上陈阿花的肩膀拍拍他,安抚阿花有点紧张的情绪,以免让全秉卓抓住拒绝的由头。

      “规矩如旧,绝不让衙门难做。”

      深知雪姿态放得低,且表明只是按规矩复查,更没用你全秉卓的人,这下算是彻底堵了他的嘴。

      全秉卓捏着下巴,知道没借口拦。

      “既然深统领执意,下官岂敢阻拦。”迅速换上支持,“请、请,下官亲自陪您过去。”此刻极为配合,仿佛方才的推脱仅仅是出于礼节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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