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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倾覆
就在项羽率大军开往咸阳之际,咸阳城内却上演着一场血腥的杀戮。
函谷关的狼烟一路烧进咸阳宫时,秦二世胡亥正左拥右抱,在鹿台上看舞姬跳舞。那些绯红的、鹅黄的绸缎旋成朵朵虚妄的花,仿佛这样就能把宫墙外的喊杀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陛下。”赵高的声音滑过玉阶。
胡亥并未回头,目光粘在领舞女子雪白的脖颈上:“丞相来了?正好,你看这新排的楚舞……”
“项羽破了函谷关。”赵高打断他,声音里没有波澜,“四十万联军,距咸阳不过三日路程。”
玉杯从胡亥手中滑落,在青砖上碎成十七八片。舞姬们闻言僵在原地。
“三日……”胡亥喃喃重复,忽然抓住赵高衣袖,“丞相!丞相定有良策!当年你能助朕登基,如今定能……”
赵高轻轻抽回衣袖:“当年之事,”赵高俯身,在胡亥耳边轻声低语,“陛下莫非忘了当年之事的代价?”
胡亥瞳孔骤缩,彻底瘫软在地。
他全想起来了,那些被他命人肢解的兄弟:将闾被腰斩时脊椎断裂的脆响,公子高悬梁前写下的“愿殉葬以全宗庙”的血书。还有更深处、更不敢触碰的:骊山地宫尚未封土时,几位公主被禁卫拖过三丈深的墓道,锦绣裙裾刮在粗粝石板上被撕裂的哀鸣。胡亥记得三姊阳滋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怜悯,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不……”胡亥往后缩去,“朕是天子!朕……”
“天子?”赵高直起身,拍了拍手。
胡亥茫然抬头,眼中映出赵高身后突然涌入的禁军甲士。
“逆贼胡亥!”阎乐的声音撕裂殿内死寂,“焚诗书、戮宗室、役民百万修骊山陵,今日,该还债了!”
舞姬们被粗暴地驱赶到角落,像一群受惊的雀鸟。
胡亥直扑赵高脚下,惊恐地哀求道:“丞相,朕一直待你如父,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赵高轻笑起来,那笑声起初像碎冰相撞,渐渐却漫成一片荒芜:“我本是逃亡路上的赵国贵族,却被秦兵莫名抓去成了阉人,就连宫中最下等的的宫人都可以欺我、辱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恨意在我胸中积攒,我恨你父皇,让我国破家亡,恨那些欺辱我之人,更恨秦法,却又私下里熟读秦法,只为接近你的父皇,”他走近胡亥,枯瘦的手指忽然扣住他的下颚,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
“终有一日,你父皇让我做了他的近侍,我也成功地接近了你,成了你的太傅。如今,大秦终于要亡了,亡在你的手中,你父皇只知‘亡秦者胡’,命人修长城,北击匈奴,他若知道这个‘胡’是你胡亥,那张永远威严的脸,该裂出怎样有趣的表情?” 言罢,赵高从喉底挤出一声破碎的笑,那笑声像绢帛被一寸寸撕开的声响,每道纹路里都渗着经年累月的毒汁。
胡亥瘫在鹿台边缘,龙袍下摆浸在打翻的酒液里。赵高却在这时顿住了,笑声渐歇:
“大秦就要亡了,可我为何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突然疾步折返,一把揪住胡亥的衣襟,面孔扭曲道:“你说!秦亡了,能让我找回男人的雄风,我的耻辱就能洗清吗?”
言罢,赵高松开了手,胡亥软软滑落在地。
“带下去。”赵高背过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始皇陵的地宫,还给他留了位置,就让他去陪他的那些姊妹吧。”
“不!”
胡亥被扔进地宫时,首先听见的是滴水声,地宫里的寒气从骨头缝里渗进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火把在禁卫手中摇晃,投在石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他被推着往前走,绣着金线的龙靴踩进积水,再往深处走,是一堆身着华服的尸骸,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交叠着,有些还保持着被肢解时的模样。
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孤零零搭在壁沿,腕骨处切口平整。不远处滚落着一颗头颅,长发覆盖了面容,但发间那支熟悉的金步摇,让胡亥胃里翻涌起来。
那是四姊嬴嫚。及笄那天,她戴着这支步摇在章台殿前起舞,衣袖拂过他的脸颊时还带着兰草香的气息。
胡亥后退一步,脚底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对上一具少了条胳膊的残骸,空荡的袖管里露出森森白骨,但脸上竟带着笑,一种凝固的、嘲讽的笑。胡亥记起来了,九哥将闾被拖走时就是这样笑的,他说:“亥弟,我在下面等你。”
火把突然熄灭,黑暗如墨般泼洒开来,胡亥听见四面八方响起细碎的摩擦声,像无数只手在爬行,无数只脚在拖曳。
“亥……弟……”
声音从最近的那颗头颅传来。嬴嫚的头发蠕动着向两侧分开,露出下面青白的面孔,嘴唇一张一合:“为什么……是我……”
“不是我!是赵高!是赵高逼我的!”胡亥尖叫着往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石壁。
另一具残躯动了。那是十二公子嬴稷,被腰斩的身体竟缓缓拼接起来,用折断的臂骨撑着地,一寸寸挪向他:“我们都姓嬴……流着同样的血……”
“陛下。”更多声音加入,重叠成毛骨悚然的合唱,“来陪我们吧……”
残肢开始汇聚。断手抓住他的脚踝,头颅滚到膝边,无瞳的眼眶“望”着他。胡亥疯狂踢蹬,但那些冰冷的肢体像藤蔓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他看见三十三具残躯都在朝自己涌来,逐渐将他吞没在黑暗中,也瞬间淹没了他惊恐的尖叫声。
赵高坐在胡亥惯坐的龙椅上,指尖划过扶手上镶嵌的南海明珠。殿下跪着黑压压一片朝臣,头颅低垂如待割的麦穗。
“诸公。”赵高开口,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显得格外尖利,“逆贼胡亥已伏诛。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群臣颤抖的脊背。御史大夫冯劫膝行向前:“丞相所言极是!臣等恳请丞相顺天应人,早定大位!”
“哦?”赵高挑眉,“冯大夫觉得,何人可继大统?”
大殿内一片死寂。汗水从冯劫额角滑落,滴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探子几乎是滚进来的,铠甲沾满尘土:“报——项羽前锋已至骊山!咸阳……咸阳城外尽是楚旗!”
赵高猛地站起,又缓缓坐下。他忽然笑了:“诸公勿慌,秦室血脉未绝,公子扶苏虽逝,其子子婴尚在。”
群臣愕然对视,子婴?那个因谏阻焚书被胡亥囚禁北宫、多年无人问津的皇孙?
子婴即位那日,咸阳的秋雨斜织成细密的雨帘。赵高坐在丞相府暖阁里,捧着诏书反复看了三遍,忽然低笑起来。
“公子婴……”他用指尖描摹竹简上那个“婴”字,“扶苏的儿子,倒真会挑日子患病。”
冯劫跪在下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太医令诊过脉,说是惊悸伤神,需静养三日……”
“静养?”赵高将竹简轻轻搁下,“新帝登基,百姓翘首以待,这时候静养,天下人会怎么想?”他起身走至窗边,雨丝斜倚而入,打湿了他的肩头,“备车吧,陛下既不能来,本相便亲自去请。”
车驾出相府时,雨忽然倾盆而下。车盖被敲出密集的鼓点,赵高闭目养神,手指在膝头无声敲击,这是当年在始皇帝车驾旁当值时养成的习惯,始皇帝思考时指尖叩击御座的频率,他听了二十年,早已刻进骨髓。
北宫荒草齐腰。
赵高踏入院门时,惊起一群乌鸦。它们哑叫着盘旋,羽翼划破灰暗的天空。正殿门虚掩着,“吱呀”一声被赵高从外推开。
子婴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卷竹简。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却苍白如老妪,唯有一双眼深得像井。
“公子。”赵高躬身,礼仪周全道。
子婴没抬眼:“丞相是来送我上路的?”
“公子何出此言?”赵高微笑,“胡亥暴毙,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是来请公子即位的。”
“项羽到哪了?”
直接的问题让赵高笑容微僵:“尚在百里外。公子继位后,可遣使求和……”
“用赵相的头颅求和么?”子婴终于放下竹简,目光清凌凌射过来,“就像你当初用我父亲的头颅,换胡亥安心?”
殿内温度骤降。赵高袖中的手缓缓握紧,脸上却仍是笑:“公子说笑了,当年扶苏公子是自尽……”
“是被你修改的遗诏逼死的。”子婴站起身,瘦削的身影在逆光中像一柄未出鞘的利剑,“丞相今日前来,无非是要个傀儡,待楚军退去,我大约会‘暴病而亡’,对么?”
赵高沉默片刻,忽然击掌。
甲士从门外涌入,子婴却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让赵高心悸的东西,太像扶苏,像那个至死都相信仁义能战胜阴谋的傻子。
“丞相可知,”子婴缓步走向他,“这北宫地下有什么?”
话音未落,地板轰然塌陷!
不是赵高带来的甲士,而是从地砖下钻出的另一批武士,他们衣衫褴褛,面目黧黑,手里的兵器却是宫中禁卫的制式。为首的老者独眼,另一只眼眶里嵌着颗浑浊的玉珠。
“蒙毅将军……”赵高倒吸一口凉气。
始皇帝最信任的侍卫长,当年与扶苏一同被贬,传闻早已死在北疆。
“赵高!”蒙毅声音沙哑,“你欠扶苏公子的,该还了。”
赵高想退,子婴已抽出袖中短剑,割断了梁上垂落的帷幔。尘埃弥漫中,蒙毅隔着帷幔刺来的剑穿透赵高胸膛,将他钉在廊柱上。
赵高低头看着利刃,居然又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好……好一个子婴……但你就算杀了我……秦也……”
“秦早就亡了。”子婴平静地拭去溅到脸上的血点,“从祖父死的那日就亡了。”
赵高的头颅被蒙毅斩下,高悬于咸阳城门之上。那头颅已然发黑,长发在风中凌乱、纠缠着,那双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曾经属于他的城池。城门大开,没有守军,只有零星百姓瑟缩在街角,静静地等待他们未知的命运。
咸阳城外,玄甲如乌云压境,四十万联军森然列阵,旌旗在烈风中猎猎作响。项羽高坐于乌骓马上,望向这座曾鲸吞六国的城池。
子婴率百官跪在城门外。他换上了一身白色素衣,手里捧着装了玉玺的木匣。
项羽勒马,乌骓喷着响鼻在原地踏步,铁蹄在咸阳城外的焦土上踏出凌乱的凹痕。他原以为今日必是一场血溅城垣的恶战,却未曾料到这座吞并六国的雄城,竟自行崩开了它最坚硬的外壳。他在马上俯视着这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年轻帝王,在心中冷笑,嬴政当年灭六国时何等威风,如今他的子孙却像祭品般匍匐在自己马前。
“罪臣子婴,”清亮的声音在城门前响起,压过了风声,“谨献传国玉玺、咸阳舆图、户籍册簿。恳请上将军……予秦民一条生路。”
木匣打开,玉玺在阴沉的天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芒。
项羽静默良久,久到跪着的人群开始轻微颤抖。终于,他翻身下马,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震慑人心的脆响。
他走到子婴面前,没有接玉玺,而是伸手托起对方下颚,一双重瞳盯着子婴的眼睛。
“你不怕死?”
“怕。”子婴答得坦然,“但更怕死得毫无价值。”
项羽笑了,松开手。他转身,玄色大氅扫过子婴肩头,“从今日起,咸阳没有秦王了,你便是日后的咸阳令。”
子婴闻言愣怔了片刻,跪伏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臣谢大王不杀之恩。”
群臣愕然抬头。
项羽重新跨上马背,乌骓人立而起,“传令全军:入城者,抢掠者斩,淫辱者斩,毁典籍者斩!”
入咸阳城的前夜,项羽独坐军帐,案上铺展着吕雉投军时所献的咸阳城防图。舆图上的朱雀大街、宫城外围的三十六巷、以及横跨渭水的复道,都绘得极其精准,每一笔都透着献图人暗藏的心思。
他正将最后一道暗门位置刻进心底,帐帘忽被掀开一角。
吕雉端着漆盘进来,盘上白瓷盅冒着袅袅热气,“将军还不歇息?”
项羽没抬眼,指尖仍点在舆图上朱雀门的位置:“你不也没睡。”
她将瓷盅搁在案角,绕到他身后。温凉的手指搭上他紧绷的肩胛,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铁甲压出的淤痕,“见帐内烛火未熄,便煨了银耳羹。”
经她一提,项羽才觉腹中已空。于是端起瓷盅饮了一口,温润清甜自喉间滑下,竟让他连日征战的燥火熄了几分,“滋味甚好。”
吕雉递过帛巾,项羽擦了擦嘴角,然后问道:“今夜找我何事?”
吕雉笑道:“我就不能是因为……惦念将军了?”
项羽扣住她尚未收回的手腕,稍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说吧,你今日这般殷勤,肯定有事?”
吕雉的一只手隔着他的衣衫在他胸前摸索,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畔:“久等将军不来,真的只是想将军伟岸的身躯了。”
项羽被这话语灼得浑身燥热起来,心中暗骂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念头未落,灼热的双唇已覆上她唇上那抹微凉的柔软。
身体先于神智作出反应,血脉骤然间奔涌如汛期的江河,铠甲下的肌理寸寸绷紧。他这才惊觉,连日征战,竟已许久未曾触碰她温软的肌肤。但这具在沙场淬炼的身躯却依旧记得她腰间最细微的凹陷,记得她喘息时轻颤的弧度。
营帐外,韩信恰好经过。
摇曳的烛火将帐内两人缠绵的身影映在营帐上,清晰得刺目。
他的脚步微顿,指尖嵌进掌心,指骨攥得发白。原来他们尚未成婚就已这般亲密了。
帐内脚步声突然趋近,韩信倏然侧身隐入帐影,背脊紧贴冰冷的帐布。帐帘掀动,项羽抱着吕雉大步走出,绯色的衣裙在他的臂弯间垂落,红裙掠过之处,仍有独属于她的暗香在这寂寥的暗夜浮动。
吕雉双臂环在项羽颈后,眼波流转间,忽地凝在营帐阴影处的一个身影上。
他长身玉立,如水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肩头。玄色衣袍被夜风拂动,周身透着被夜色浸透的清寂。
四目隔着营火骤然相撞。
他看向她的目光沉得像终年不见光的深潭,潭底似乎压抑着极致的不甘。
咸阳城外的秋雨在此时又落了下来,细密如针,洗刷着营门上已经发黑的污迹。韩信仰头看天,细密的雨丝越下越大,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怎么也冲刷不尽他内心那隐秘、炽热的情感。
而在骊山深处,秦始皇陵的最后一道石门正在合拢。一个大统的时代即将结束,天下纷争即将重新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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