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社区的陶艺工作室新添了轮椅可用的拉坯机，沐雪特意打电话告诉清辉这个好消息。
　　“清辉姐，我试过了，高度和操作都很顺手，老师还说可以一对一教。”电话那头，沐雪的声音雀跃，“来试试吗？我哥说他负责接送。”
　　清辉握着听筒，手指不自觉地卷着电话线。泥土流过指间的感觉，她只在记忆里还剩一点影子——那是小学手工课上的事了。生病之后，那些需要亲手去创造的东西，仿佛已离她很遥远。
　　“我……可能做不好。”她轻声说。
　　“有什么关系？”沐雪笑，“就是玩呀。我上次做了个歪歪扭扭的杯子，老师还夸它有童趣呢。”
　　明视正在旁边熨衣服，蒸汽轻轻腾起。她抬头看向清辉，点了点头。
　　于是周末下午，临风开车来接她们。工作室位于文创园区一楼，宽敞明亮，大玻璃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小庭院。轮椅顺畅地滑过无障碍坡道，进门时，风铃清脆作响。
　　老师姓陈，是位语气温和的中年女性。她轻声说：“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先感受泥土。”
　　清辉的手被引导着放在一团湿润的陶土上。凉意渗入掌心，泥土质地细腻，其间有微小的颗粒。陈老师站在她身侧，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慢慢来，不用力，只是感受它。”
　　拉坯机开始缓缓旋转。起初清辉的手有些僵硬，泥土在转动中微微变形。她紧张地想控制，形状却更歪了。
　　“放松，”陈老师的声音像在吟诗，“泥土有它自己的想法，我们只是帮它找到想成为的样子。”
　　明视坐在不远处的休息区，手里拿着本书，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清辉。她看见清辉渐渐闭上眼睛，眉头从微蹙到舒展，手指开始随着旋转的节奏轻轻用力。
　　那团混沌的泥土，渐渐有了形状。先是向上生长，如一株破土的新芽，随后在清辉指尖的引导下，顶端徐徐向内收拢，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不是杯子，也不是碗，只是一个简单而流畅的曲面，像一滴垂直落下的水，在途中被温柔定格。
　　清辉睁开眼时，自己也有些意外。转台上，素白的泥坯匀速旋转着，表面留着一圈圈指纹的痕迹，如水波漾开。
　　“很美。”陈老师真诚地说，“第一次就能感受到泥性的人，很少见。”
　　清辉脸上微微发热。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又看看沾满泥浆的双手——指甲缝里、掌纹中，都嵌进了深色的泥土。一种久违的、关于创造的喜悦，正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要刻点什么吗？”陈老师递来工具。
　　清辉想了想，用竹签的尖端，在泥坯底部极轻地划下一道波浪线。很简单，几乎看不清。
　　“这是海。”她说。
　　等待泥坯阴干时，她们在庭院里喝茶。临风去买点心，沐雪兴奋地展示她之前烧制的作品——确实歪歪扭扭，却个个透着笨拙的可爱。
　　“烧制需要两周，”陈老师说，“上釉可以选颜色，或者保持泥土本身的质感。”
　　清辉捧着茶杯，目光落在自己沾了泥点的裤子上。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明视说：“姐姐也做一个吧？”
　　明视一怔：“我？”
　　“嗯，”清辉眼睛亮亮的，“我们可以做一对。”
　　最后，明视在老师的指导下做了一个最基础的直筒杯。形状规整，厚度均匀，就像她本人一样稳妥。清辉偷偷在她杯子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罝，也划了一道小小的波浪线。
　　离开时，夕阳正好。
　　临风小心地把两个未烧制的泥坯安放在车后座的固定箱里。清辉靠在窗边，看着自己的手指——泥浆已洗净，但那湿润的、曾塑造过什么的触感，仍留在皮肤的記憶里。
　　“期待烧出来的样子。”她说。
　　“不管烧成什么样，”明视握住她的手，“都是今天下午的样子。”
　　车驶过跨海大桥，海面泛着金红色的光。清辉心想，泥土在海中沉积，需要千万年。而今天，她把一点点海的形状，还给了泥土。
　　这大概就是时间的另一种循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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