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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
陆敞的出殡之日定在三日后,占筮的葬地定在东水门码头的后山上。那里山清水秀,风景秀丽,是个风水宝地。
是日,艳阳高照。入夏后,温度日复一日地攀升,灼烧大地,崎岖的山路上,有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队伍最前,二福沉默地捧着陆敞生前最爱的佩刀,一面面招魂幡紧随其后,衔尾相属,像一条白色的游龙。中间环绕的,是陆敞的灵柩。
不断有纸钱飘洒空中,随着哀乐旋转地飞远。烈日照射下,众人都大汗淋漓,却无一人失了庄重,沉默地缓步前进。
季辞秋与叶望一行人跟在队伍中,没过多久,到了下葬地。
下葬地临近山顶,视野开阔。树木繁盛,郁郁葱葱,一道银色的瀑布飞流而下,倾泻汇入山脚的河水,再蜿蜒至广陵城中。
众人在方士的指引下,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边掘坑。地掘到一半,一位白胡子的老者路过,摇摇头,念念有词道:“唉,不可不可,引天雷,诛魂魄……”
众人听着不吉利,叫住老者:“老人家,你方才说什么不可?”
方士亦是不爽:“老人家,讲话要负责任,我通天地卜算的地儿,你就轻飘飘这么一句话,不是在砸我的饭碗吗?”
老者摇头,叹了口气:“非老夫刻意刁难。仙师有所不知,开春时候,有一道巨雷自天上而下,劈中了半山腰最高的那棵桃树,死了个树下躲雨的富户。”
众人听了,面色一变。
“老夫看这香樟拔地参天,是引雷之躯,葬在此地怕是不好。”
“仙师,你看这......”坊民面面相觑。
“若有此事,确是不祥。”方士沉吟,“此乃天意,我另起一卦便是了。”
下葬蹉跎了半日,覆土、立碑后才算结束。送葬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去,季辞秋见二福蹲在墓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福回过头来:“师父,你们先回吧,我想再坐一会。”
季辞秋点点头:“时辰不早了,你注意着时间,别太晚了。”
二福应下。
待人走后,他坐回墓前,将那柄佩刀拿起,仔仔细细地擦拭。
“敞叔,这刀你之前可宝贝了,二福给你送来了,记得来拿。”
“二福没用,这些年让你费了不少神。你教我要好好做人,行得正坐得端,不要像你一样。”
二福口中喃喃,将擦拭好的佩刀放在贡盘上。刀柄镂刻细纹,被使用者磨得愈发光润。
他垂头盯了许久,小声道:“可我从来不觉得你不好,至少从我记事起,你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二福抹了把脸,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
太阳褪去白日的炙热,匆忙下山。清凉的晚风拂面,抚慰众生。
二福又想起了陆敞常问他的话,“小子,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那时他怕敞叔生气,没敢和他说。
可是敞叔,自始至终,你一直就是我想成为的人啊。
——
季辞秋同葵生青戈一道回府,见他们面色平静,像没事人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咋?”葵生疑惑。
“没事。”季辞秋欲言又止,扁了扁嘴道。
“没事你盯着我作甚?”
“你们......”季辞秋张了张口,“不难过吗?”
葵生一呆:“怎么不难过?”
“就是感觉我现在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你们看上去比较如常。”季辞秋颓丧道。
葵生与青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怔愣。
“这个......”葵生挠挠头,干笑一声,“或许经历多了,我两习惯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上,前一日谈笑风生后一日天人永隔的事数不胜数。见惯了生离死别,久而久之,调整的机制更快一些。
“抱歉。”季辞秋默然,心中有些歉疚。
三人各想着心事,一路上再没说话。季辞秋看了眼走在前头的叶望,脊背挺拔,沉静如古井无波。
府邸,叶望入府还未更衣,便将青戈唤来。
“王爷,何事?”
“随本王去一趟东水门后山,别惊动旁人。”叶望利落地披上黑篷。
二人趁着夜色,躲避夜巡的坊正,掠去东水门。到了后山,叶望去了半山腰的桃花林。
白森森的月光洒下,照亮了茂密的桃林。林中的墓地若隐若现,在黑暗中静静沉睡。
青戈捏紧了袖中的短匕。
“白日里,那老者的话你可听见?”叶望环顾四周,搜寻着什么。
“老者?”青戈顿了顿,回忆道,“说是开春有道雷将一桃树劈倒了,死了个富户。”话说完,他略一沉思,忽得意识到什么,昂首搜寻起来。
先前他们来找舵夫生前埋的东西,寻着最高的树,却一无所获。如今想来,那最高的树应是指被雷劈倒的那棵。
二人在桃林里转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棵桃树。粗壮的树身拦腰折断,只留下个树墩,上面隐隐有烧焦痕迹。
“这里有东西。”青戈挖到什么,低声道。
叶望上前,见泥土里有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录据。
叶望凝眉看了半天,神色越来越凝重。
“王爷?”青戈试探道。
“先回府。”叶望将字条小心收入木盒,沉沉道。
——
看着葵生与青戈恢复如常,季辞秋在心里暗暗为自己打气。振作起来,还要为陆敞报仇。
让天机阁打听的消息时限差不多到了,她决定去问问,以筹划下一步的活动。
迈入天机阁,拂冬一眼就认出她,恭恭敬敬地迎入阁内。
“烦请稍等片刻。”有琴声丝丝缕缕从隔房传来,呜咽哀婉,袅袅不绝。
一曲终了,有木轮滑地的声音,百晓生姗姗来迟。
“阁下还真是准时,刚好七日。”他笑道。
“有消息了吗?”
百晓生点点头:“拂冬,拿过来。”没过多久,拂冬呈上来一道卷轴。
“广陵盐商的生意悉数在上。”
季辞秋接过,展开看了看,点点头。“那琼娘呢?”
百晓生微微一笑,摊手:“查了一下,就是寻常歌妓,没什么稀奇之处。”
季辞秋奇怪:“可我听说是从京城来的。”
百晓生开了罐香膏,细细抹在指节处,轻轻按压:“京城的事,恕我无能为力。”
季辞秋有些迟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时隔七日,百晓生对她的态度没之前那么热络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他无意再说,季辞秋拿了那柄卷轴,告辞离开。
“等等,阁下的香囊。”百晓生扬声道。
季辞秋连忙转身接过,见香囊完好,垂头道:“多谢。”
“无碍,”百晓生合上香膏,“完璧归赵。”
回了府,季辞秋展开卷轴,细细看过去。广陵的盐业发达,大大小小的盐商众多,之间亦有阶层。第一层为以胡升泰为首的总商,由盐铁使任命,同时管理其下盐商的征税。这层盐商财富与权势兼有,与官府关系密切。第二层为散商,归总商所管,具有一定的资本,拥有食盐专卖的凭证。第三层为租商,从有专卖凭证的商人那里租得交易资格,属于盐商的底层。再往后便是走私贩卖的私盐贩了。
位于金字塔顶层的总商极有可能与官府沆瀣一气,而租商和私盐贩大部分地处底层,力量微弱且消息闭塞。她打算从中间的散商入手。
散商主要集中在大市附近,那里生意兴隆且水系发达,是贩盐的宝地。她理了理头绪,决定先向叶望禀告。
——
府内,绿荫环绕,严实地阻隔了光照,院内清凉一片。
叶望着一身石青弹墨绸衫坐于院中,竹林掩映,更衬得他神闲气静。一双手骨节分明,捻起皱巴巴的纸条。
这是一张记录船舱货物装载的单据,为了保证船只安全,货物量和对应的吃水深度都有严格限制,是以对装运货物会进行详细记录。
乍一看很寻常,随着装载货物的增多,吃水深度在逐渐增加,维持在安全范围内。
但在最后一日,也就是航船启程的前一日,记录的吃水深度忽然增加,逼近最大的安全深度,而与之对应的货物记录并没有增加。许是记录人也很困惑,在水深上勾了红。
照这样看,在最后一日,船上多了一批不知来历的货物,且不为人所知。这批货物增加了船的吃水深,在航行过程中又恰好赶上春汛,遂筑成大祸。
只是,谁会如此大胆,敢用运粮的官船偷运货物?那多出来的货物,又是什么呢?
叶望拧眉沉思,见季辞秋拿着一柄卷轴而来。他收起纸条,正襟危坐。
“王爷,”季辞秋将卷轴递上,“私盐的事我想换个方向查。”
她将自己的打算与叶望说明,叶望并未多说,看上去对她十分放心。
——
大市。
这里是广陵城最热闹的市集,各式商品应有尽有。入门的沿街摆满了卖画扇香囊的小摊,人群穿梭其间,目不暇接。越往深走,摊贩愈少,人流也渐稀,商铺显露出来。
盐铺集中于大市的西南角,虽位置不佳,但因着必需品的属性,光顾的人不少。葵生站在街口环顾一圈,挑了一家商铺迈入。
青砖砌就的柜台被盐粒蚀得泛白,像蒙了一层薄霜。盐垛堆在杉木格架上,用粗麻布盖着,只掀开一角。他背手而入,扬声道:“掌柜,这盐怎么卖?”
桐油柜台后,掌柜正用指节敲着戥子,闻言古怪地抬头瞟他一眼,瓮声道:“墙上贴了。”
葵生抬眼看去,只见墙上悬着“盐引”文书,朱红大印盖得方正。旁边贴了张黄纸,标的是官盐统一价。
“为何这样贵?”他故作惊讶。
掌柜没抬头,似乎不愿搭理。说话间,一身着绸衫的妇人进来,掌柜见了,立刻从柜台下摸出个青瓷罐,里头盐粒细如齑粉,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上好的淋卤盐,”他的拇指往罐口一抹,“海陵的第一批货,昨儿才到。看看是不是你家公子要的。”
妇人接过看了看,付了银锭离开。
后头断断续续来了几位客人,皆是衣着不俗的体面人,不见寻常布衣。
掌柜见葵生一直杵在那儿,终于忍不住道:“客官,您究竟有何事?”
“我方才说了,”葵生不慌不忙,“这盐为何这样贵?”
掌柜一愣,面上挂着假笑:“官府的统一定价,你得去问官府。”
“统一定价?”葵生很是诧异,“可是我好像见过比这更低的价…”他点到为止,看向掌柜。
掌柜一哂:“客官定是看错了,官府的定价,若是不从,是要杀头的。”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是见到了,还不止一家。”葵生摊手,在掌柜追问之前走出了店。
“如何?”季辞秋走上前。
葵生用拳头锤着胸脯,爽快道:“放心,消息都放出去了。”
季辞秋点点头,看向远处的一座四方楼阁。
好戏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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