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攀雀入槐(一)
墨海院原是正院,前有两排厢房和一间正屋,正屋后是一处内湖,湖旁太湖石瘦骨嶙峋、形态各异,湖中央建有一座巨大的八角亭,八角亭内还嵌套着一座小八角亭。
颦儿已经被安置在了小八角亭中。
小八角亭外有重重附灵枷锁,这些枷锁形似纱帐,重重叠叠,但每一重皆由数十机括构成,每一组机括皆由平西侯亲手打造,看似纤弱如薄纱,实则可当千军万马。
名曰:九重枷。
九重枷的主材料是鲛纱、肥遗皮以及迷榖根茎,现如今的官家尚在开封府做知事时,曾遇诡异案件,安澜的祖父承先帝之嘱托,为护其安然无恙,这才尽心打造了这九重枷,抵御妖邪。
后来官家登基为帝,便将此九重枷又赐给了平西侯,以示皇恩浩荡。
守在八角亭外的纸人们将自己卷巴卷巴上了梁,像极了被卷起来的竹帘子。安澜朝簪星曳月四人摆了摆手,那四人便各占据东西南北其中一位,双手结印,代表旧四圣的光芒从结印的手中冒出,直朝小八角亭下挂着的四面铜镜而去。
一时间,湖水变得波涛汹涌。
颦儿的眼眸中终于泛起细小的涟漪,似是惊疑不定,但她的脑海仍旧是混乱的,望着波涛滔天的湖水,眼中只是泛起了一丝疑惑。
安澜穿过小八角亭的屏障,走到颦儿身边,俯下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保护你的。”
颦儿的眸中现出眸中波动,下一刻就感觉到天灵上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紧接着便陷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而安澜紧闭双眼,落入颦儿的识海之中。
……
皇后的春日宴设在汴河旁的绘春园里,这院子原是官家在开封府做知事时的潜邸,紧挨着开封府,不远的地方便是浚仪桥。
到了绘春园门前,安澜与江妍推开窗帷往外瞧,门前衣香鬓影、彩帷如云,有宫里的人正领着车夫们从角门依次而入,有三三两两相熟的贵女正相互挽着手跨过高高的门槛而入。
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
“姑娘,咱们到了,下车吧。”安澜听见自己说。如今她借由颦儿的视角去回看过往,一切如同泛黄的纸张,到处都染着朦胧的旧色。
薛文蔚嗯了一声,在颦儿的牵引下下了车,被宫人领着去了今日设宴的春芳苑。
安澜随着颦儿边走边环顾四周,直到看见被簇拥而来的皇后,才恍然想起这到底是场什么宴会。
安澜记得,自这场宴会后,她便离开了汴京,除了元夕鲜少回来,自然再也没来过这地方,而这里的参天松柏、幽香卉木,早已淡出她的脑海,远离她的生活。
也就是那一次,她见到了皇后与恭亲王妃,还因着皇后娘娘与母亲参与过同一届秀女采选,有些交情,而被皇后拉着手说了好一阵的话。
可她知道自己只是个陪衬,皇后娘娘那些对母亲的惋惜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因此整场宴会都缩在角落里,尽可能的表现得木讷、蠢笨。
可这番努力终究白费,那枝桃花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一旁吴御医之女吴二娘子刚与魏家的魏锦娘说完客套话,转眼就见薛文蔚在发呆,不由晃了晃她的手臂:“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爽利?莫不是昨日薛文海骗你去山上让你吹风着凉了?我就说别惯着那臭小子,你太温和就会让他得寸进尺不将你放在眼里。”
“没有,”薛文蔚笑了笑,“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吴二娘子面露差异,“难不成你以前来过这儿?说起来,你祖父以前在这里听过官家宣召吧?”
“不是,”薛文蔚揽住吴二娘子的胳膊,“反正是件不太美好的事,姐姐莫要问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春芳苑西侧的沐恩堂,刚穿过月洞门便听得堂内传来一阵说笑声:“听闻薛家想将薛文蔚嫁给恭亲王世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便是镇国公府的大姑娘他都瞧不上呢,还能看得上她?”
“就是就是!要我说,今日这宴上受邀的也就郑大姑娘你最合适了,左相之女,越国公府千金,母亲还是郡主娘娘,兄长又是探花郎被官家钦点入了户部,没人比你更适合恭亲王世子了。”
“说得是呢。”
随着颦儿走来的安澜听到这些话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她不喜汴京的缘由之一了,这些贵女们幽居后宅,平日里被母亲管着调教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不容易收到个帖子出趟门子,也是要谨遵长辈们的教诲,与这个比与那个赛,今日我做的诗比你强,博得贵人赞扬,明日我作个画比你好,得个贵人赏赐,你是京城女诗仙,我便是洛阳女画圣,总之贤名要广播,才名也不能落下。
目的是什么呢?
嫁个权贵,为宗族添光增彩,为父兄在官途平添助力,但万般理由中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
活得还不如猎场里的动物自由。
前头,吴二娘子想要去死了这群人的嘴,却被薛文蔚拉住了,她不想让吴二娘子再为自己与这群贵女们唇枪舌战,也懒得听她们对自己冷嘲热讽,她已经习惯了被打压,曾经也为自己分辨过,抗争过,可得来的永远是侮辱性更强的诋毁,她的眉梢和嘴角都流过血,但是立刻就被泪水冲化了,她的心在喊着叫着为自己分辨,可嘴里却抽噎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附在颦儿身上的安澜感受到一股绝望的情绪,不知道是来自于颦儿身上,还是薛文蔚的情绪太过外放。
尚且来不及想清楚,眼中景物一换,竟到了春芳苑西北角的海棠林里。在这里,宫人们早早就扎起了几架秋千供贵人们玩乐,衣衫绚丽的贵女们伴着融融春光,盈满笑意的娇颜比粉色的海棠还要美丽夺目。
瞧衣着发髻,有几个熟知的已经梳了妇人髻,还有人怀了孕,身后有嬷嬷跟着,想来应该是她离京之后才发生的事。
而坐在正对小路那架秋千上的吴家二娘子不知瞧见了谁,连忙朝着招了手。
在颦儿的面前,此刻有一位小娘子在与薛文蔚说话:“昨日在藩街竟遇到了那样危险的事儿,原想着今日你会告病呢,哪儿知还是来了,不过你这脸色白得厉害,想来是受了惊吓还没能缓过来吧?”
薛文蔚坐在一株白色海棠花旁的秋千上,脸色确实比那海棠还要苍白,说话时声音都发紧:“我原是想告病的,可兄长说总要出来走走,憋在屋子里容易多思,反而不好,你是不知道,今日我是被丫头们扶着上的车,若不是撑着一股子气,只怕在门口的时候就跌在台阶上了。”
另一架秋千上的吴家二娘子轻叹了一声:“昨日疯了要杀你的那位娘子,原是卫州府知事的侄女,听说被一书生骗了身心,卷了她的钱跑了,这才疯了,本来是家人带着来汴京找我爹瞧病的,谁知半路马车车轴断了,让人给跑了出来。”
那小娘子起话头的时候,安澜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儿,这会儿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那些久远的记忆就被唤醒了。
她记得三年前的年头里,正逢婶婶生辰,薛文蔚被疯妇人追着砍时,自己正在一旁的绣楼上挑纹样,听见声音便从窗户探头瞧了一眼,听得那疯妇人说薛文蔚是个不要脸的,抢她男人云云。
安澜对这些素来不感兴趣,听了都觉得污自己耳朵,便直接关了窗专心挑纹样。
正回忆着,有一位小娘子面带不屑道:“那个疯娘子我知道,我舅舅便是在卫州做参事,那人的事儿也听过一二,听说那位书生有妻室,岳父还是在扬州做官的,她想让书生休妻,结果书生不同意,只说让她做妾,两人便吵了起来,那书生就卷着钱跑回扬州了。”
“这么说来,那书生也挺无耻的。”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咱们的父兄哪个不是姬妾成群?要我说,还是这位疯娘子想男人想疯了,捡着个歪瓜裂枣就想行那快活事儿,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想以权压人做正室,却搬起石头砸自己了自己的脚。”
“以权压人也不可能降妻为妾,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谁说不是。”
安澜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四下扫视,便见另一架秋千的后面站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娘子,她双手紧紧攥着锦帕,指节都发白了。
她旁边的人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低声问:“锦娘,你怎么了?”
锦娘捂着胸口轻轻摇头:“早上吃得少,有些头晕罢了。”
锦娘?安澜隐晦地打量了一番对方。这位是魏太尉的小女儿魏锦娘?因被人侮辱失身而投井的那个魏锦娘?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其实颦儿的识海是灰白色的,像黄泉水下的世界,这里的人、事、物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了色彩,沦为了不起眼的背景,包括她自己。
可魏锦娘是有颜色的,尽管很浅淡。
安澜疑惑于她为何两年时间就变化得这么大时,宫人们端着芋粉团、合欢饼、软香糕等点心过来,吴家二娘子感觉气氛不妙,跳下秋千招呼众人先吃些糕点,借机岔开话题。这头又拿着一枚百果糕过去放在魏锦娘手心,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拉着她坐到了自己原先坐的那架秋千上。
魏锦娘没吃那块糕点,她坐在秋千上,单手握住一边的花绳,足尖轻点,秋千便荡了起来。
她今日穿着藕粉色比甲,内搭一件月白色立领衫,下着粉白色褶裙,上面绣着白色并蒂莲,这一身淡色倒是与花绳上编织的嫩粉色海棠花极为相称,风一吹,花影婆娑、落红缤纷,人在其中,宛若瑶池仙子下凡间,令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有人便忍不住由衷赞叹她的好模样,夸她是个娇美人,当然也有人心生嫉妒阴阳怪气地拿她爹武将身份说事,纵然是正二品的官职,可在官家眼里也比不过三四品的六部郎中。
外祖也是武将出身的吴二娘子自然听不得这话,当即驳了那人,只是她与魏锦娘终究不同,她外祖家姓柴,祖上与太祖皇帝乃是结拜兄弟,她外祖母又是宗室女,她本人还许了皇子做正妻,六礼过半只待出嫁,众人自然不敢招惹她,只能面上迎合,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这一幕幕都是在外游历的安澜不曾知晓的,这会儿的她不知道住在哪间农舍里,随着宜慧禅师为受雪灾的贫苦百姓施粥、施药、诊脉。
正琢磨着,安澜忽然感觉到一阵杀意涌动,她将目光扫向薛文蔚,发觉对方看向魏锦娘的目光如寒冰般凉嗖嗖的。
于是,魏锦娘身上的色彩变得比之前浓了不少。
薛文蔚这道蕴藏着冷意的视线只维持了几息,便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从宫人那借来一只洞箫吹奏起来,萧声婉转悠扬,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可薛文蔚身上仍然没有半点光彩,依旧灰蒙蒙的一片。
甚至比先前更加黯淡无光了。
为什么?颦儿为何会这般看待薛文蔚?难不成在她眼中,魏锦娘要比薛文蔚强上百倍吗?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与洞箫隔空应和,薛文蔚的身上终于有了一点点黑灰白外的其他色彩。
真奇怪。
安澜凝神细听,尚未辨认出是谁在弹琴时,周围的景色又开始变化,熟悉的樊楼出现在眼前,在二楼楼梯拐角处,正对的角窗内传来几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呀,弹琴的可是那位新科进士朱玉?听闻他琴艺卓绝,诗也做得好,还是一位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惜文章写得不好,否则也不会落到二榜开外,只得一个同进士出身,听说到现在吏部给了他一个鸿胪寺的闲差,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
“毕竟寒门子弟,怎么也要先给世家子弟安排位置,才能轮得到他。”
“真是可惜。”
……
海棠林被层层拨开,露出一道灰白的院墙,与颦儿站在一处的丫头安澜不是认识,她四下一扫,这地方荒僻无人,萧瑟难掩,倒是有两道争执声从墙内传出。
“你别拦我好不好?我就像再见他一面!”是薛文蔚的声音。
“然后呢?与他诉柔肠?与他吟诗作赋?回头再告诉我你对他实在难以忘怀?让我替你想想法子?”这是吴二娘子的声音,她的语气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明知他与魏锦娘有婚约在前,两家已经换了庚帖、抬了聘雁,只待他父母上京来问亲答话两人就拜堂成亲做夫妻了,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魏锦娘与朱玉是未婚夫妻?这是安澜完全没有想到的发展。
墙内,薛文蔚面带窘迫,头低垂着,说话都结巴:“我、我真的只是见他一面,把话当面、当面说清楚。”
“我可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你说什么便信什么,我十三岁随父兄上战场,见到的尔虞我诈多了去了,你这点蹩脚的骗人计量还瞒不过我。方才众人不过夸了魏锦娘几句好看罢了,你便迫不及待以萧声引起旁人注意。还有前日去府上找你时,你藏在绣篮里的东西,当我看不到?我虽没学过琴棋书画,却也识得你绣的是只攀雀!你告诉我,你今日是不是带了那条帕子,打算送给朱玉表决心?”
薛文蔚眸光闪动,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借口,直接恼羞成怒:“我就是喜欢他又如何?我就是非他不嫁又如何?你我不过是马球会上相识,吃过几次茶,叙过几次闲话罢了,先前我有求于你,也给了好处了,如今我不需要你帮我,你也别插手我的事!”
吴二娘子被这话伤到,却还是颤着声劝到:“薛大人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我便改名换姓与他私奔!”薛文蔚又惊又怒,“左右吏部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职位,倒不如与我一道去了莱州,投奔外祖母去!以他的才学,在莱州府学做个博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吴二娘子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因为你的日子本就过得不好,所以想要逃,可朱玉会愿意吗?他好不容易才来到汴京,你再让他随你去偏远的莱州做劳什子博士?以后仰仗你的鼻息活着?若他真有这个心气,也不会在魏家提亲的时候一口应下!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那是魏家胁迫他的!否则就魏锦娘那个病秧子如何能入了他的眼?如今,我给了他另一条门路,让他不至于在汴京城里被消抹大好青春,我父亲便是从博士一路走过来了,他可以朱玉定然也行!他也一定会做得比父亲更好!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而不像我爹……”
“正人君子?不见得罢!若是正人君子,便不会丢下未婚娘子不管不问,转头去勾搭你这位闺阁女儿!”
“你莫要乱说!他才没有勾引我!他反而多番拒绝我,一直是我死缠烂打,他无可奈何罢了!”
墙后静了好一会儿,等吴二娘子再开口时,嗓音竟带着一丝颤意:“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薛家一门皆是神仙人物,儒学大家,可生出的女儿却蠢钝如猪!你既执迷不悟,那我也不必多管闲事。左右是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就算哪一日你为此丧了命,也希望你记得今日的这般骨气,千万别怪到别人头上!”
脚步声响起,吴二娘子擦着眼泪越走越急,最后直接跑了出去,颦儿身边的丫头追了出去,徒留薛文蔚在原地一动未动,待颦儿走近,尚未开口,就朝反方向去了,瞧着像是东苑的方向。
四下寂静,安澜正准备跟上去,就见眼前景色再度变幻,她从墙外来到了墙内,对面站着满身狼狈的薛文蔚。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她望着安澜,眼神死寂,“你为什么一定要探究下去呢?就算他与魏锦娘有婚约又如何?魏锦娘根本配不上他!”
她以指尖抵着自己的心口,神色变得癫狂:“我,我才是朱公子的良配!”
这是薛文蔚的心魔,却不知为何种在了颦儿的灵府之中。
“是我自己种的。”颦儿的声音突然从虚空中传来,悠悠荡荡,“在大姑娘出事后,我遇到了一位高人,他说只要我分下自己的一魂一魄,再种下大姑娘的一魂一魄,将来的某一日,薛文远的罪行必能公之于众,我的家人就再也不用心惊胆战的活着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求您帮帮我吧。”
一阵地动山摇,所有的景物都在崩塌,黑色的泉水上涌瞬间淹没了安澜的小腿,一只冰凉的手拉住她的脚踝,在她抽出玉骨簪的一瞬间,猛得将其拉入水中。
眨眼的瞬间,天地为之一换。
汴京东市的一间书斋二层,一位身着月白色的翩翩公子正在窗畔看书,浑身上下洋溢着绚烂的色彩,与周围灰白的景色截然不同。
不一会儿,珠帘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尚且稚嫩可爱的薛文蔚抱着一本书走了进来,含羞带怯。
“朱公子。”她的眸中尽是小女儿的柔肠。
“薛姑娘。”朱玉起身见礼,忽瞥见她怀中抱着一本唐朝典籍,不知怎的忽然吟起诗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吟罢有觉唐突,赶忙躬身致歉:“抱歉,我只是忽而想起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爱情,忍不住感慨,唐突了姑娘,是在下不是。”
薛文蔚倒不觉得他唐突,反而问道:“你也看这些野史?父亲总说野史都是下等人为了博人眼球编造的,根本不是真的,可我觉得唐明皇是真的喜爱杨贵妃,否则不会为她运送荔枝,还让她的姊妹兄弟皆列土封侯。”
橘红色的夕阳透过窗落在朱玉的脸上、身上,将他的眼眸照得闪闪发亮,他直起身,对着薛文蔚柔柔一笑,那笑容让这个夏日的晚风都不再燥热,变得温柔起来。
“他们之间拥有者后人只能仰望的美好爱情,我想,当唐明皇受奸佞胁迫,不得不赐死杨贵妃时,心中定时非常痛苦的。”
薛文蔚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缓缓朝朱玉走去,夕阳逐渐爬上了她的衣裙:“他们都说唐明皇自负、自傲、自以为是,拿女人做他无德无能的挡箭牌,可我认为,便是那高高在上的人,也有追逐真爱的权利,而杨贵妃是幸福的,因为直到她死,直到唐明皇死前的那一刻,都在想着她,念着她,要不然,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传说故事,去歌颂他们呢?”
“他们?”朱玉失笑摇了摇头,“一些婚嫁不由自己的酸儒懂什么?他们从出生就定好了一辈子,读书、考学、婚姻都是争权夺利的筹码,他们为了爬得更高,可以违心娶不爱的女子,借老丈人的权势得到想要的之后,又嫌弃妻子不够貌美、不够温柔贤顺,就纳美妾,生庶子庶女,最后嫌弃老丈人无用了,就把妻子杀了给下一位有用的女人腾地方。一群世俗的奴隶,根本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他们根本不懂得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诗词、在于爱、在于追求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
这些话,戳中了薛文蔚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她一直都知道,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因为父亲爱的从来都不是母亲,而是小姨。
薛文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君子,对方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清流,比钻营算计的父亲,迂腐固执的三位兄长更配得上‘君子端方’四个字。
朱玉观察着薛文蔚,忽而又道:“但你跟他们不同,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遇到与我如此契合的女子。”
安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总觉得这俩人脑子有些不太正常。
之后的画面,都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朱玉破掉的袖口有薛文蔚绣好的竹叶,朱玉斗柜中难得一见的绸缎勒帛,有薛文蔚绣上的松柏连枝纹。涵盖了两人的相识、相知、相爱,有朱玉的欲言又止,有薛文蔚的深陷其中。
直到一个下元节的赏梅宴,两人在西厢幽会,薛文蔚向他交付了自己的全部。
在那之后,朱玉便鲜少与她相见,直到一次的诗会上,人们说起魏太尉看中了朱玉,要将女儿嫁给他,两家已换了庚帖,只待朱玉的父母进京后,便能问亲答话,行昏礼。
薛文蔚质问朱玉,但朱玉也无可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魏太尉权势滔天,哪是他这样的寒门能抗衡的?
“若是没有她,你我定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这一次,薛文蔚终于明白,只有她和朱玉之间,才有那样的默契,别人看不懂也做不到,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他们是彼此的知己,这世间的俗人永远都不会懂。
安澜看罢,只觉得惊悚,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那股黑水再次蔓延了上来,她扭过头去,只见薛文蔚从水中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边,望着定格在眼前的一双‘碧人’,神色充满了怀念与眷恋,就像海棠焚身亲吻烈焰。
安澜忍不住问:“魏锦娘是你杀的吗?”
不怪安澜这么想,主要是薛文蔚的眼神太过可怕,叫她觉得这人入了魔,早就不是自己了,为了一个朱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我杀她做甚?平白脏了自己的手。”薛文蔚道,“朱玉说过,待父母入京,自会退婚的。”
“然后呢?上门求娶你?只怕他敢来,却没命回去。”安澜翻了个白眼,“这朱玉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偏你这种蠢的会信他的话,到头来落得个命没了,魂也散了的下场。”
“你懂什么!”一道尖啸在安澜耳畔炸开,所有的景象瞬间如同流沙一般散了,整个识海变成一片黑,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水也是黑的。
安澜捂住耳朵,深深叹了口气,用玉骨簪划破掌心,趁颦儿识海动荡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让自己的血与对方的脉搏融为一处:“既然执迷不悟,那便让你亲眼瞧瞧——”
一念观山海。
橙红色的纹路以安澜的眉心为引,一路向四肢百骸蔓延,她墨色的瞳孔变成了如太阳一般的金红,无形的火焰萦绕在她的周身,将附近的黑水蒸发成雾,尖锐的鸟鸣声中,雾气里的景象在不断变换,最终定格在朱玉和魏锦娘的身上。
“好在你将自己全盘交给了朱玉,否则我还真难顺着你们之间这根断掉的红线摸到他的魂魄。”
这便是还魂阵最大的妙用,能顺着世间之人彼此纠缠的红线,从一个人找到另一个人,一人牵一人,源源不断,从而“看”到世间每一个人的过去。
只是它只能用神血催动,因而这辈子只动用过一次,还是为了官家。
安澜的手指轻抚过薛文蔚的手腕内侧,顺着勾起鲜红如血的丝线,猛得一拽,在薛文蔚痛苦的呻吟中,她们眼前的朱玉与魏锦娘动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