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乾元殿，御书房内间的暖阁，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某种沉郁的气息。皇帝顾渊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目光幽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暮云常年驻守的北境防线。

　　“她……当真如此说？”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垂手侍立在珠帘外侧阴影里的苏子墨浑身一颤。

　　“回、回陛下，”苏子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暮提督她……她说宁可自囚鸳鸯殿，也绝不……入我苏家之门。”他将北镇抚司外暮云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那句“轮不到你来染指分毫”，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皇帝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隐在十二旒珠冕后的面容，模糊而威严。他没有看苏子墨，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上。

　　自囚鸳鸯殿……

　　顾渊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至极的弧度。

　　好，很好。他的暮云，还是这般刚烈，这般……不识抬举。

　　他给予她无上荣光，纵容她权倾朝野，甚至默许她许多连皇子都不敢有的“特权”，他以为这些年足够的“恩宠”与“放纵”，能让她渐渐软化，懂得依附，明白谁才是她唯一的主宰。

　　可她却用“自囚”来回应他安排的姻缘？用最决绝的方式，捍卫她那可笑的“自由”？

　　这所谓的“放纵”，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放手。而是他精心编织的一张网。他放纵她的锋芒，是因为这锋芒为他所用，替他扫清障碍；他放纵她的“不驯”，是因为享受将这头最烈的豹子慢慢驯服的过程。他给她锦衣卫，是让她成为悬在百官头上的刀，同时也让她被这权柄的重量所束缚，离不开他的支持。

　　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直到苏子墨这枚棋子，逼出了她真正的底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并没有让他愤怒，反而……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占有欲和破坏欲的兴奋感，悄然滋生。越是难以征服，征服后的快感才越酣畅淋漓。

　　“朕，知道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苏爱卿，你退下吧。暮卿那里……朕自有主张。”

　　苏子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陛下！她如此忤逆……”

　　“退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苏子墨浑身一僵，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艰涩的：“臣……告退。”他躬身，一步步退出暖阁，消失在阴影里，如同一条失意的毒蛇。

　　皇帝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厌弃。没用的东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仿佛看到了那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飒爽身影。暮云的身段，他是知道的，隐藏在冰冷官袍下的，是历经沙场淬炼、柔韧而充满力量的曲线，每一寸都仿佛蕴含着爆炸性的美与力。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不能强逼她穿嫁衣，那便……换一种方式。

　　紫宸殿。

　　暮云奉召而来，依旧是一身赤色飞鱼服，墨发高束，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比往日更添几分冰封的寒意。北镇抚司外的事情早已传遍朝野，她知道皇帝必然知晓。

　　“臣，暮云，参见陛下。”她单膝跪地，声音冷硬，如同她的铠甲。

　　皇帝顾渊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热度。他并未让她立刻起身，而是缓缓道：“暮卿，平身。草原使团不日将至，关乎国体，接待事宜需格外慎重。”

　　“臣明白，已加紧布防，定保使团安全无虞，仪仗不失国格。”暮云起身，垂眸应答。

　　“嗯，”皇帝点了点头，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朕记得，暮卿年少时，也曾随母入宫，穿过宫装吧？”

　　暮云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她强行压下，答道：“回陛下，是。但已是多年前旧事。”

　　皇帝仿佛没听到她的后半句，自顾自地说道：“草原蛮夷，惯见我朝女子温婉。暮卿乃我大周肱骨，巾帼不让须眉，若以宫装亮相，既能彰显天朝女子之风华，亦可让那些蛮子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气度。”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暮云身上，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暮卿，三日后迎接草原王太子与公主的宫宴，朕想看你穿宫装。就穿……赤色的。与你这飞鱼服，同色。”

　　赤色宫装！

　　暮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宫装，那是后宫妃嫔、宗室命妇的服饰！让她一个锦衣卫提督，穿着宫装去迎接外臣？这简直是……荒谬！羞辱！

　　而且，是赤色！与她的飞鱼服同色，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含义！皇帝想做什么？！将她视作他的所有物吗？！

　　她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屈辱。她想拒绝，想抗辩，但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抗旨不遵，是死罪。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她若公然抗旨，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整个暮家，甚至可能给虎视眈眈的草原使团以可乘之机。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看着她因极力隐忍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那傲然挺直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脊背。他心中那股扭曲的满足感愈发膨胀。

　　对，就是这样。挣扎吧，不甘吧，但最终，你还是得穿上朕为你选的衣服，以朕希望你展现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就是皇权。这，就是朕对你的“放纵”——在你以为可以掌控的领域之外，朕随时可以，为你戴上新的枷锁。

　　“……臣，”暮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遵旨。”

　　她再次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冰冷杀意。宽大官袍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让她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很好。”皇帝满意地颔首，语气恢复了平淡，“去吧，宫装朕会命尚衣局连夜为你赶制。”

　　暮云躬身，一步步退出紫宸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殿外的阳光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赤色宫装……迎接使者……

　　皇帝那句“朕想看你穿宫装”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回荡。她不是懵懂少女，皇帝那隐藏在平静话语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心想：你穿上宫装，站在朕的身边，便是向天下昭示，你是朕的人，是朕独一无二的……妻。

　　这个念头让暮云胃里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她抬头，望向北镇抚司那森严的方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自囚鸳鸯殿……或许，那并非只是一时激愤的誓言。

　　而这身即将加诸她身的赤色宫装，便是那囚笼，第一道牢门的栅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挺直脊背，向着宫外走去。身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这身宫装，她躲不掉。但穿上之后，是成为被观赏的金丝雀，还是……披着华美枷锁、依旧能择人而噬的猛兽，还未可知！

　　皇帝的“放纵”，终将她逼至了悬崖边缘。而她的反击，或许将从这身屈辱的宫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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