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卡洛斯-1
“诶,听说了吗?上头风头变了,好些个领主,正忙着把好好的粮田改成牧场哩。”一个声音伴着锄头落地的闷响传来。“还不是因为宫里那个老主教舍曼……没了!”
“舍曼死了?!老天爷……那帮皇亲国戚没了管束,还不得发了疯?”
“咳,人都老了。你不想想,舍曼比先帝还老哩……我现在就盼着,咱们庄园主可别动这心思。”先前那人叹口气,用胳膊抹了把汗,“我们家世代,魂儿都绑在这地里了。没了地,可咋活?”
卡洛斯闷头挥舞着锄头,听着伙伴的闲聊,像翻动沉默的泥土一样,把这些话埋进心里。他不懂那些大人物的事,他只知道,土坷垃里刨出的每一个土豆,才是实实在在的指望。东边的冷风已经刮了过来,刺得骨头缝都疼,可卡洛斯依旧穿着短褂——长时间的力气活让他汗如雨下,他倒巴不得这冷风再烈些,好吹散一身黏腻的疲惫。
夜晚,夫妻俩蜷在炉火旁。火苗舔着几块灰扑扑的土豆,妻子用树枝戳了戳,感觉内里软透了,便默默将最大的一块递给他。一碗凉水,一碟用粗盐勉强腌渍的菜叶,就是一天劳碌的终结,也是明天力气的全部来源。
“想吃鸡蛋了。”卡洛斯盯着炉火,突然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
妻子没抬头,揪起一片菜叶放进嘴里,嚼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鸡蛋贵了,吃啥鸡蛋。”
“嘴里……好久没沾荤腥了。”
“那明天我去镇上捎块豆腐回来,用盐腌腌,也一样。”妻子的语气不容商量。
卡洛斯低下头,把后面的话和口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他晓得,再说下去,换来的只会是整夜的吵嚷,明天这身骨头就别想再抻展开来干活了。吵架是顶顶亏本的买卖,费力气,还伤神。
天还没亮透,卡洛斯就裹上那件破旧的外套,踩着晨露出了门。他得赶在太阳升起前,跑到领主的磨坊去帮工。这是他自己找的活儿——秋天多给领主出几天力气,指望冬天盘税的时候,领主能看在这点情分上,从牙缝里漏出点仁慈,少算他几升粮食。
咚咚咚——
卡洛斯还没走到磨坊,村里教堂的大钟就猛地敲响了。这种不按常理的清晨急召,八成是领主老爷那儿出了什么大事。
“也好,”卡洛斯心里嘀咕着,顺势调转了方向,“正好当面问问领主,今年收成不好,粮食该怎么交。”
钟声在清冷的空气里回荡,听见声响的村民们,也纷纷从各自简陋的屋里钻出来,裹上衣服,睡眼惺忪地朝着教堂汇拢。
“卡洛斯!”教堂门口,同一片地上干活的伙计老远就挥着手臂喊他,“你咋从那边过来?一大清早又去磨坊帮工了?”卡洛斯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在熟悉的长条木凳上坐下,身边的位置空着——他的妻子一大早就赶集去了。整个教堂里嗡嗡作响,主教在前面提高了嗓门吆喝,试图维持秩序,但底下这些灰头土脸的农民们,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交换着各自听来的零碎消息。
忽然,一阵皮鞋踏在地板上的清脆“哒哒”声,从祭坛后的小门传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领主老爷和他的管家,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两人在高处站定,先是旁若无人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挺括的衣领,随即,管家便摸出个小瓶子,动作夸张地朝周围喷了喷香水。那故作矜持的做派,和毫不掩饰的、对台下这群人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与牲口气味的嫌弃。
“咳,”领主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倨傲,“今天叫你们来,就说一件事。南边那块地,以后不种粮食了,改成牧场放羊。”他顿了顿,轻蔑的目光扫过底下那一张张茫然又焦虑的脸,仿佛在打量一群听不懂人言的牲口。
“反正跟你们说多了也不明白。你们只需要知道,现在工厂敞开了要羊毛,这东西比你们那点粮食金贵多了。至于你们嘛……自个儿另找去处吧。”
这话如同一声闷雷,在卡洛斯脑子里炸开,震得他浑身血液都凉了。另找去处?除了这片祖辈耕种的土地,他们还能去哪儿?
“领主!不能这样啊!”卡洛斯猛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父亲……我父亲在您这儿还有债没还清啊!”
往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父亲当年也是领主的佃农,在给领主盖新宅邸时,活活累到吐血。村里人抬着门板,上面躺着他父亲冰冷的尸体,堵在领主府前讨要说法。那次动静闹得太大,领主怕激起民变,才勉强划了这块地给卡洛斯耕种,外加一间破屋,美其名曰让他“子偿父债”。
这块地,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活路,也是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如今,领主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连这最后的活路也夺走?
“什么债?签合同了吗?空口无凭就想抵债?!”管家上前一步,大声呵斥,唾沫几乎溅到卡洛斯脸上。
“那你又签合同了吗?!凭什么改牧场!”卡洛斯几乎是嘶吼出来,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谁都知道,已故主教舍曼定下的税律就是为了防止领主胡来,这块顶好的熟地,改成牧场的批文根本不可能下来!
领主和管家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嘲笑。管家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盖着红印的文件,像逗弄牲口一样在卡洛斯眼前晃了晃。
“卡洛斯,你个睁眼瞎!你不认我,总该认得这官印吧?嗯?”
那讥笑声像锥子一样扎进卡洛斯的脑子,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希望也彻底搅碎。
“那我父亲的命呢?!他的命就这么算了吗?!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血涌上了他的头,眼前一片血红。
领主嗤笑一声,仿佛在打发一条缠人的野狗:“行啊,赏你的。今年的税,免了。那破屋子,也留给你。够买你爹那条贱命了吧?”“买”这个字,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卡洛斯狂吼一声,抄起靠在墙边的草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领主捅了过去!可草叉太短,领主惊慌后退,他只是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一道绝望的弧线,自己反而因用力过猛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快给我拿下!”领主吓得脸色煞白,尖声叫道,“谁按住他,牧场羊倌的差事就是谁的!”
这话如同一块肉抛进了饿狗群。刚才还同病相怜的乡亲们,眼神瞬间变了。短暂的犹豫后,几个人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压住了还在挣扎的卡洛斯。他的脸被摁在冰冷的地上,扭曲的视线里,只剩下一双双沾满泥巴的、熟悉的草鞋。
“我去你妈的!天杀的东西!”领主惊魂未定地挤开人群,刚才卡洛斯那一下挣扎,差点让好几个人脱手。
领主靠近时,卡洛斯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挣,险些掀翻压制他的壮汉。这徒劳的反抗,却真真切切地吓破了领主的胆,一股温热的尿液不受控制地浸湿了他的西装裤。
“给我摁死了他!”领主恼羞成怒地尖叫道。几个不亚于卡洛斯的壮汉用尽全力将他死死压住。领主上前,结结实实的一脚狠狠踹在卡洛斯脸上,随即一口浓痰啐在他的天灵盖上。
“你最好听话点。”领主俯下身,看着卡洛斯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脸,那模样让他联想到在泥潭里打滚的猪,不由得轻蔑一笑。“看看你自己,在泥里打滚,跟猪有什么两样?”说罢,一个响亮的耳光抽了上去。
领主和管家走了,皮鞋声消失在教堂门口,留下满室死寂。他们走得心安理得,因为他们知道,卡洛斯挣不脱的从来不是那几个壮汉的力气,而是拴在他脖子上,那套名为“土地”和“债务”的无形枷锁。多么讽刺——他父亲累吐了血才换来的这间遮风挡雨的屋子,此刻竟成了将他钉死在这份绝望命运上的堡垒,让他无处可逃,也无法复仇。
人群讪讪地散去了。刚才死死压住他的那几个“乡亲”,此刻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关切嘴脸,一个个上前来,用沾着泥巴的粗糙手掌拍拍他的肩。
“卡洛斯,算了,忍一忍吧。”
“是啊,斗不过的,日子还得过不是?”
“想开点,好歹今年不用交税了……”
他们嘴上说着廉价的安慰,眼神却躲闪着他,脚下一步不停地朝着领主离开的方向挪动,迫不及待地要去邀功请赏,去争抢那个当“羊倌”的、虚无缥缈的许诺。
卡洛斯依旧趴在冰冷的地上,半张脸陷在泥污里,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领主的尿骚味和自己嘴里铁锈般的血味。他没有力气站起来,更巨大的无力感是从心里涌出来的。
他不明白。
刚才,领主就近在咫尺,那么近。如果这些人心里真有半分公道,真有半点血性,一拥而上,顷刻间就能把那两个吸血的蛀虫掀翻在地。他们不需要动手,只需要松开手,给他一个缝隙,他就能把草叉捅进那个鼓胀的、散发着香水恶臭的肚皮里,哪怕只是撕开一道口子,为父亲,也为自己憋屈的一生,出一口恶气。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选择了更用力地压住他,用他挣扎时留下的伤口去换取领主的一句空头许诺。然后,再回来,用那假惺惺的“关心”,劝他“忍一忍”。
就在这一刻,卡洛斯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半生的、名为“顺从”的弦,“崩”地一声,断了。
土地。乡亲。领主。
这些他曾以为构成他整个世界根基的东西,在领主的皮靴和痰沫面前,在乡亲们虚伪的关切的背叛下,彻底显露出了冰冷而残酷的原形。
他死死攥紧了一把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淤泥。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必须离开这片土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