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季

　　方霆有些诧异，他身在边地，本就对朝中事所知不多，虽听说了天子废黜储君一事，但并未有更多了解，也对这位六殿下知之甚少，甚至从未有过接触。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对话，他便察觉到这位殿下对待他可以说是奇怪的，好似他们的关系已然十分熟稔。
　　几句简单言语下蕴含的似是他难以得知的强烈情感，他却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他仿佛和这个少年已是再熟悉不过的亲搭档，好友，乃至亲人，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六皇子简在帝心，近来可谓恩宠有加，方霆难免被他谦逊近乎卑微的姿态震惊
　　郁怀季还没有回过神来，倒是皇帝沉重脸看着他，说道：“阿季，过来为朕布菜。”
　　如梦初醒的郁怀季收敛了神色，应了声：“是，陛下。”
　　皇帝眉心一抽，不明白这祖宗怎么这个时候掉链子了。
　　虽说没甚心情，但他依旧乖乖挪回皇帝身旁，心不在焉地开始帮皇帝夹菜。
　　然后皇帝又道：“你也入席吧，不必侍奉了。”
　　郁怀季十分平静地应下了，皇帝只觉得他神情不对，但又不好多问。
　　皇帝与方老寒暄一阵，又相互敬酒，再后从北疆要事到了闲话家常。
　　几杯酒下肚，皇帝便有些微醺，没注意到郁怀季今日格外安静地当着陪衬，也没发觉郁怀季的眼神总是偷偷摸摸落在方老身上。
　　这世的方老并不认识他，没有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对他也是生疏的，他难免失落，却也迷茫于如何接近方老将军，再度赢得他的好感。
　　什么时候他居然要为了这个事开始算计了。
　　皇帝说道：“方卿在京无甚亲朋相伴，今年过年便同朕一起过罢。”
　　方霆笑辞道：“臣不敢僭越，况且臣不喜热闹，这些年孤身一人倒也习惯了。”
　　皇帝笑着摆手：“无妨无妨，方卿乃大夏栋梁，朕心中自然敬仰尊崇，况乎虚礼？就算是朕这些儿子，卿也只需把他们都看成自己子孙支使就是了。”
　　安静埋头的郁怀季忽然眼中一亮，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就差说一句这个活计他很可以了。
　　皇帝让他看的奇怪，只道：“看着朕做什么，吃你的菜。”
　　郁怀季一副受惊模样，立即低头道：“是，臣知错了。”
　　皇帝眉心又是剧烈一抽，险些没让嘴边的菜呛到，他神色古怪地看着低眉顺眼的郁怀季，心下大为不解，想说句不是怪你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这小兔崽子怕就是故意找他不痛快，遂怒斥道：“做什么，不想吃就别吃了。”
　　本以为郁怀季会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找补，皇帝方骂完人转头要对方老开口，就听见咚地两声，是郁怀季起身跪地，又十分实诚地一个头砸在地上。
　　皇帝吓的心有戚戚，方霆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皇帝想骂人，郁怀季声音发抖，听着竟有些可怜：“陛下息怒，臣知错了，臣下次不会了……”
　　满室静可闻针落，皇帝手上动作顿住，盯着他，咬牙吐出了几个字：“滚出去！”
　　郁怀季的声线明显抖的更厉害了：“是，请陛下不要生气了。”
　　言罢他向皇帝顿首，复又向方老等人作了揖才恭谨退下，前后礼节完美到了极致。
　　皇帝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出去时的背影，然后便是十足十的恼怒，这小兔崽子，方才还好好的，现在究竟抽的什么风。
　　而方老沉默敛声地注视着少年人的一举一动，最后观察起了帝王的神情。
　　皇帝揉了揉眉心，说道：“小孩子闹脾气，不必管他，方卿继续用膳。”
　　本以为这事暂且告停，老公公却十分为难地进来禀报了一个更令皇帝瞠目结舌的消息：“陛下，六皇子说自己惹了陛下不快，现下说着要请罪，正跪在殿外呢。”
　　皇帝无名火直冒，郁怀季种种行为与平日大相径庭，像是要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他冷哼道：“不用管，让他跪着。”
　　方霆眉头微蹙并未言语，被叫做吴将军的副将没忍住开口道：“陛下，外头虽没下雪了，但实在寒凉难耐，恐伤了六殿下身子啊。”
　　皇帝险些拍案叫起来，他哪里让郁怀季跪了，他怎么知道郁怀季是怎么发疯了。
　　他终究只能道：“朕懒得管，卿不必担心，冻不坏他。”
　　“陛下”方霆拱手，接着道：“束发之童，难免有失，臣斗胆请陛下，能稍加宽宥。”
　　????皇帝抖着胡须与嘴唇，险些没气的升了天去，他勉强对方老将军和颜悦色地说道：“卿说的是。”随后皇帝咬牙切齿地对薛福说道：“你同他说，让他滚回自己殿里去。”

　　这语气和语意都不像是怎么好的样子，方霆却也只得缄默，皇帝自顾自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要再度开口，又有人进来禀报道：“陛下，吴王殿下求见。”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摆手道：“他来做什么，让他等着。”

　　今日午后难得放晴，只是一干宫人勤勤恳恳地把雪扫了，郁怀季也没能更凄惨一点跪在雪里，皇帝让他滚，他偏不滚。

　　跪了一会，凉意上身，郁怀季正要挪动一二的时候，郁怀盛来了。

　　郁怀季看了眼他，翻了个白眼，到底没有爬起来揍他一顿，谁知郁怀盛看见他先是冷笑了两声：“六弟怎么这么不知轻重惹父皇不快了，果然这种场合就不是你该来的。”

　　郁怀季又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果不其然去通传的人回来了，郁怀盛吃了闭门羹，郁怀季身心舒畅，他道：“没办法，这是爹爹亲口说让我来的，某些人都不是太子了，还当自己有资格么。”

　　一直在劝他回去的老公公连忙又劝他少说几句，郁怀盛叫他惹恼了，指着他怒道：“区区庶孽，胆敢放肆。”

　　郁怀季笑眯眯地接着就说道：“是，兄长是嫡长子，自是得天独厚，但也得小心些了吧，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废太子有好下场的呢。”

　　这么一说，收效甚好，郁怀盛怒不可遏，新仇加旧恨，即刻就要一掌扇向郁怀季，怀季虽未反击，但自然避开了，他脸上笑意不减：“兄长这是恼羞成怒了，我劝您也识时务些，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毕竟现在爹爹可是偏爱我，厌弃了你，不要总眼高于顶，当心哪一日就是个囚禁废黜的下场。”

　　外头的人眼看情势不对，六皇子眼见讨不到好，立刻就去禀了皇帝，皇帝听说郁怀盛在外头险些对郁季动手时酒杯差点没端稳，他道：“什么，六皇子……你们是死人不成，不会拦着吗？”

　　这回里面的几个人是再也坐不住了。

　　郁怀季十分惬意地看着郁怀盛被自己气的浑身发抖，嘴上依旧不停：“想昔日太子殿下尊贵，哪受过这份委屈，现下犹如丧家犬，你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吗，你不过就是陛下和赵家的一枚棋子罢了……”

　　“下贱东西，凭你也敢指摘本王！”他再不忍耐，过去就要一脚踹在郁怀季身上。怀季眼尖地看见了出门来的皇帝和方老，这回不躲了，生生挨了郁怀盛一脚，作势倒在地上。

　　手肘磕到地板时他心中暗暗骂了句娘，如自己预期地听见了皇帝怒斥道：“放肆……”

　　他没等皇帝骂完就立刻爬起身来，状似惊慌失措地对着郁怀盛求道：“臣知错了，求兄长息怒，臣再不敢了。”

　　皇帝愣在了原地，什么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实在是郁怀季前几回按着郁怀盛暴揍的记忆实在过于深刻，让他此刻不知身在何方。谁被欺负都不该是郁怀季被欺负吧，他自认知道郁怀盛的礼仪修养，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失了分寸，想来郁怀季肯定说或做了点什么。

　　皇帝惊的忘了反应，郁怀盛也茫然不知所措，唯郁怀季瑟缩地伏在地上，又道：“陛下，是臣冒犯了兄长……”郁怀季忽觉再这样演不大合适，他忽然顿了顿，缓缓抬头，眼中蓄泪，看向皇帝，艰声说道：“陛下作何想，要如何处置，臣都甘愿领受。”

　　方老细细地打量着几人神情，有些想上前去扶起郁怀季，但到底没有动作。

　　郁怀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郁怀季，对皇帝道：“爹爹，是他先出言冒犯于我。”

　　郁怀季低了头，先苦笑一声：“我若说不是，爹爹也不会信吧，那就是这样了，陛下，臣知错了，还请陛下处置。”

　　皇帝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依然一句话都没憋出来，皇帝指着郁怀季，依旧气的发抖，他咬牙道：“你发的什么疯！”

　　天子家事，方霆并不好开口，他看不懂这些变故，不明白原是天子新宠的六皇子何故是如此战战兢兢的境况，也不明白皇帝对待六皇子喜怒无常的态度，他不解的事又延伸到了皇帝为何陡然废黜了太子。

　　战事与政事，关系千丝万缕却无法为他所究。复杂的眸光落在隐忍含泪，正跪身子垂着头的少年身上，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看见脆弱的少年叩首，似是不欲再说的又一次认错：“是臣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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