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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和冲突
“管事处”在一进院落,是一个独立的院子,身后是一大片常青树;枝叶繁茂,在绿色的雨幕里静静地立着。
正厅是值班管事办公的地方,两侧厢房是库房存放各种需要领用的消耗物资。此时的管事处格外热闹,各处院子都派了身体还康健的丫鬟和小厮、护院等各类人,排队领用物品,长长的游廊上站满了人,站不进去的就在外面打着伞。
外面一个个戴着棉布罩的人的头上都撑起各色油纸伞,有的素净、有的花哨、有的崭新、有的破旧。
雨水猛猛地砸在各种伞面上,飞溅起的水丝甩起一层薄雾,人就像在淡绿色的雾里站着,裤脚和裙摆也被溅起的泥水打脏了。
人群之间隔着几米排起队,像一条花里胡哨的长龙,都被雨水染上了湿气,有人闲着无聊便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对丫鬟的八卦声也穿插其中。
“你那院里病倒几个?”戴着棉布口罩的长脸丫鬟问。
“差不多五六个,记不太清,昨儿忙得,谁得闲记这些……”戴口罩的窄脸丫鬟回。
“太邪门了,前天还好好的,一夜之间,病倒了一堆人……”长脸丫鬟语气压抑。
“前天夜里刮了一夜大风,兴许是这邪风造的!”
“怎么觉着自从大少爷病了之后,这儿越来越不正……”窄脸丫鬟连忙将长脸丫鬟拉下来的口罩拉上去捂着,骂:“可不要乱说,叫人听了去,有你好果子吃!”
“那又如何,你我就算不说,大家心里都门清儿,不觉着奇怪吗?先是大少爷莫名昏迷,二少爷又跟魔怔了一样,四处求医,后面还为大少爷冲喜……”长脸丫鬟将声音压得极低,雨声大得似乎要吞没两人声音。
“再然后那儿的接连死了三个人,我怀疑,莫不是大少爷被鬼缠着了,倒了霉,二少爷被那恶鬼迷惑心智,后面兴许是恶鬼发怒,造了这时气……”丫鬟闷闷的声音被雨声砸在油纸伞的声音切得碎碎的,听不真切。
“我还听大厨房的人说,那恶鬼附身在新来的四姨娘身上了。”窄脸丫鬟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前天她还去了大厨房,把管事的都吓病了,现在还没醒。说不定,那恶鬼就在咱们的吃食上动了手脚。”天边的闪电一闪一闪的,照得雨幕中的两张脸一明一暗。
“果真?我说怎么见那位昨天还去药房,精神得很,一点也不像有病的,她那的人都病倒了,怎么就她没事……”
“话说回来,你见过鬼上身吗?我只在我娘嘴里听见过……”天边雷声滚滚,天色又暗沉了一度。
“倒是见过,被鬼附身的那些人,都疯疯癫癫的…… 那东厢房也不正常,让云燕她们摸她,让看是人是鬼呢!昨儿云燕她们回来,她妹妹被吓哭得哟……”一道巨雷响起,两个丫鬟瞬间挤在一块儿,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有这事?听得我浑身发麻,不说了,别叫人听见……”“雷打得那么大,谁能听见?”
全程听八卦的李听莹:“……”
周围的空气湿冷,攥着伞柄的掌心也僵硬起来,李听莹松开右手换左手,低头盯着已经攥得麻木的手心看,已经被挤压得毫无血色。
好冷啊,真讨厌下雨天。
队伍缓缓前移,终于轮到了前面的两个丫鬟。“郭主事,我们又来了,麻烦取些银霜炭。”她们站在院外,将手里的对牌递给小厮,朝着正厅里一个戴着棉口罩的年长男子喊道。
那郭主事长着一张长脸,眼神锐利,点点头吩咐道:“去,取五斤银霜炭、十斤红罗炭,送到寿安堂老太太屋里。”
“寿安堂领银霜炭五斤、红罗炭十斤,对牌验讫!”书办随即高声唱喏,手里的算盘“噼啪”作响,飞快地记下账目。
原来这俩丫头是老太太院里的……
李听莹被俩丫鬟的声音唤回神,看有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库丁出来,搬着被油布包得好好的炭火,跟着两个丫鬟钻进雨幕里。她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期待,还没见过古代的银霜炭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无烟无味。
终于轮到李听莹了。
她压下心里“初来乍到”的紧张,还是露出几分忐忑,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银质对牌递了过去:“劳驾郭主事,领些银霜炭。”
郭主事看都不看面前的人,只是转头吩咐:“去库房取二十斤黑炭。”
雨不见小,李听莹撑着伞被雨打得像湖面上的残荷,她听见郭主事的吩咐,耳边响着震耳的雨击声,心脏缩了缩,一股火气瞬间涌上心头——这又是和大厨房一样的伎俩,欺负她是个无依靠的小妾。
“郭主事,你别唬我!”李听莹的声音带着几分辣辣的火气,“我手里的是银牌子,按规矩明明可以取银霜炭,怎么就成黑炭了?”
郭主事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戴着口罩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四姨娘可别乱扣帽子,院里的取用规矩可不是用来唬人的!”他的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盖过了雨声,听起来竟有几分正气凛然,仿佛是李听莹在无理取闹。
一声“四姨娘”惊得一直嘈杂的人群顿时噤声,终于只剩下暴雨捶打地面和屋脊的声响。
李听莹的心脏狠狠抖了一下,脸颊瞬间涌上热气,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能感觉到,背上瞬间被好几道视线刺穿,有恐惧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李听莹咬咬牙,依旧面色淡然,还默默挺了挺身子。
刚才跟在她身后的人都悄悄地离她远了些,渐渐地又开始七嘴八舌。
郭主事给一巴掌再给一颗枣,语气依旧生硬道:“四姨娘莫要计较,方才最后一些银霜炭,已经叫老太太院里的人取走了,库房里只剩下黑炭,实在是没办法。如今这时气来势汹汹,物资紧张,一时间没来得及存货。”
“这沈家上下,哪处不需要炭火取暖?能拿出黑炭给四姨娘,已经算是格外照顾了。”郭主事语气平淡,却听着十分刺耳。
郭主事和书办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动作。
“东厢房领黑炭二十斤,对牌验讫!”书办见女人缓缓点头,立马唱诺。
李听莹其实是被气到了,边笑边点头,郭主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很严谨,她也没证据证明还有好炭,郭主事是故意为之。
踩木屐、戴着斗笠、穿蓑衣的库丁搬着由油布包着的黑炭出来了,李听莹上前,掀开一角,验了下黑炭。
差不多都是碎的,摸着有点湿漉,甚至缺斤少两,往高了估,顶多十斤。
李听莹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心脏跳得极快,几乎要蹦出胸腔,浑身血液也蠢蠢欲动,即将叫嚣着。
“既然管事处物资紧张,存货不足,不至于连最基本的‘保存事宜’都做不到吧?你看这炭,受潮发霉,碎得不成样子,还能用?”李听莹着重强调了那四个字。
郭主事的面色瞬间一僵,眼神变得有些隐晦,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四姨娘,竟然敢当众反驳他。他眼珠一转,突然对着那库丁厉声喝道:“定是你这昏头的老东西又犯了糊涂!给四姨娘拿错了炭,还不滚回去仔细挑些好的来!”
郭主事的声音极大,震得李听莹耳膜刺痛。
李听莹这才看清,那库丁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年纪约莫有她姥爷那么大,骨瘦如柴,佝偻着身子。他一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看不清样貌,直到被郭主事怒骂,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面满是迷茫无措。
他似乎是看不清面前的局势,只知道按吩咐取炭,却不知道照做还要被刁难。
李听莹看着老人佝偻着身体,神情呆滞麻木,郭主事的斥责声让他像个犯错的孩童,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身子微微发抖。
李听莹看着他佝偻的脊背,脸上布满皱纹,却没戴棉布口罩,显然是没人想起他也需要。他头上的斗笠也破了洞,似乎捡的是别人不要的;身上的蓑衣倒是完好,却大了好几号,显得格外不合身;踩着木屐的双脚沾满了泥泞,脚趾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因此站着时,需要不停地转移重心,才能勉强站稳。
一瞬间,李听莹仿佛穿越了雨幕,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爷爷被爸爸骂得狗血淋头时,就是这样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他们之间,连看见她后,下意识露出的、带着讨好与尴尬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李听莹的脖子特别酸硬,似乎有东西卡着不上不下,她立马低头,憋着气强忍着喊:“罢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卡得说不出话来,堵得她呼吸不了,心脏声比雷打得还大。眼前的景象模糊变淡,全部变成温热的泪珠决堤,借着天上的雨水,这才没暴露。
众人表情怪异,郭主事冷哼一声,也没再说话。所有人都看不见四姨娘的脸,只见四姨娘轻轻拨开老库丁想帮忙的手,轻声道谢,她的声音细得如蚊子,随后众人见她单手提起那袋少得可怜的黑炭,另一只手撑着伞,缓缓后退,转身走进了雨幕。
雨越下越大,狂风裹挟着雨点。她单手撑不住伞,伞面东倒西歪,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
李听莹脸上的棉布口罩吸饱了雨水和眼泪,沉甸甸、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几乎让她窒息。她低着头,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沿着棉口罩滴落。视线一会儿因雨水而模糊,一会儿因泪光而扭曲,脚下的路变得崎岖而不真实。
她死死地攥着油布一角,咬着牙,一步一步,更深地走进滂沱的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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