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梦症候群

　　从海边归来，那个被刷成天蓝色的梦匣，像一枚被海浪重新打磨过的贝壳，带着咸湿的气息和焕然一新的质感，被安置在出租屋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它不再是被深藏的秘密，而是变成了一个地标，提醒着林知梦，过去可以被更新，失去的也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白鹿艺术中心”的招聘页面，依旧安静地躺在收藏夹里，像一颗未被点燃的星星。林知梦依旧没有投出简历，但某种变化已经发生。那个坐标寻宝的旅程，那个面朝大海的民宿，那个失而复得又被亲手赋予新生的蓝色盒子，像一连串的预备动作，悄悄松动了她的某些关节。
　　恰在此时，晓妍通过一个在本地艺术圈混迹的朋友得知，城东老厂房改造的艺术区里，有个闲置的小仓库正在低价短租。面积不大，采光却极好，有一个巨大的、朝北的窗户（对画画来说是理想光源），最关键的是，租金便宜到近乎慈善。
　　“去看看？”晓妍怂恿道，“就算不去‘白鹿’应聘，咱也得有个地方捣鼓点自己的东西吧？总不能一辈子困在烤肠摊和这出租屋里。”
　　林知梦心动了。她们去看了那个仓库。推开沉重的、有些锈蚀的铁门，阳光如同瀑布般从高窗倾泻而下，照亮了空旷的、布满灰尘和旧油漆斑点的水泥地面，以及四面斑驳却异常干净的白墙。空气里弥漫着旧木料、灰尘和阳光混合的独特气味。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和她们自己的呼吸声。
　　就是这里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们签下了三个月的短租合同。
　　用烤肠摊攒下的、加上之前公司赔偿金里抠出来的一部分钱，她们简单置办了最基本的画具：几个廉价的画架，一大卷粗帆布，几盒基础的丙烯颜料，还有一些废弃木板和捡来的旧家具。她们没有刻意装饰，保留了仓库原本粗粝的质感，只是彻底清扫了灰尘，让那面巨大的白墙和水泥地本身成为背景。
　　仓库中央，她们用捡来的旧门板和砖头搭了一个长条桌，上面散乱地放着颜料、画笔、还有那个天蓝色的梦匣。这里，成了她们的据点，她们命名为“白仓库”。名字简单直接，带着点未经雕琢的质朴。
　　有了空间，但生计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剑。烤肠摊不能丢，但收入不稳定，仓库的租金虽然低，也是持续的输出。晓妍看着林知梦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忽然提议：
　　“要不……咱们也搞个直播？”
　　“直播？直播什么？烤肠吗？”林知梦没什么兴趣。
　　“不，直播画画。”晓妍指了指仓库的环境和那面巨大的白墙，“你看这地方，这光线，多适合！现在B站不是挺流行那种‘自习室直播’、‘陪伴式学习’吗？咱们就搞个‘陪伴式画画’！不说话，不露脸，就放点音乐，对着镜头画。有没有人看无所谓，就当……给自己找个外在的驱动力，顺便，万一有哪个冤大头看上咱们的画了呢？”
　　这个想法带着晓妍式的破罐破摔和实用主义。林知梦想了想，觉得似乎……也行？至少，能给这寂静的仓库增加一点“在场”的仪式感。
　　她们用旧手机架和一个淘汰的智能手机，搭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直播设备。账号名字也起得随意，就叫“白仓库画梦”。没有预告，没有推广，在一个周二的下午，林知梦调试好角度（只拍画布和她的手），放上一点轻音乐，按下了“开始直播”的按钮。
　　屏幕上，显示在线观众：1。
　　可能是系统赠送的机器人。
　　林知梦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理会。她拿起画笔，蘸上颜料，却一时不知该画什么。那些困扰她多年的梦境碎片——僵尸、土人、金蟾、白鹿——此刻在脑海里翻滚，却无法落笔。
　　她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不再试图去“再现”或“解释”那些梦境，而是开始任由画笔在画布上无意识地涂抹、勾勒。颜色堆叠，线条交错，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情绪和感觉的流淌。她画得很慢，很专注，完全沉浸在与颜料、画布和内心感受的对话中。
　　这不是为了取悦观众，不是为了通过考核，甚至不是为了完成一幅“作品”。这是一种梳理，一种外化。将内心那些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混沌、恐惧、挣扎、微光，通过色彩和形状，倾倒出来，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现在（哪怕只有虚拟的）目光注视之下。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直播间的人数像神经质一样跳动，0，1，0，2，1……大多数时候，是彻底的“零观众”状态。林知梦渐渐忘记了直播的存在，她只是画着，像进行一场沉默的、与自己的深度心理咨询。
　　偶尔，她会停下来，看着画布上逐渐成型的、抽象却充满力量的色块和线条，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在脑海里张牙舞爪的怪物，被转化成颜料固定在画布上后，似乎也失去了一部分威慑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又在直播画画。画的是记忆中拆迁废墟前那个充斥着“土人”意象的泥坑。她没有画具体的土人形态，而是用大量浑浊的棕色、灰色、暗红色，营造出一种粘稠、窒息、充满挣扎感的氛围。在线人数依旧是可怜的“1”。
　　就在她专注于调色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屏幕上，那条一直空荡荡的弹幕区，突然慢悠悠地飘过一行字：
　　“这颜色，像呕吐物。”
　　发送者的ID，是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WhiteCat”。
　　白猫。
　　林知梦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白猫……
　　叶青青大学时的英文名，就是WhiteCat！而且，她当年就惯用这种带着甜美外表、吐出刻薄评价的伎俩！
　　是她吗？她怎么会找到这个无人问津的直播间？是巧合，还是……她一直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注视着她们？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黏腻感，时隔多年，再次爬上林知梦的脊背。
　　她死死盯着那个ID，呼吸有些急促。恐惧和愤怒交织着涌上来，几乎要让她扔掉画笔，关掉直播。
　　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充满痛苦挣扎的画，看到了旁边桌子上那个天蓝色的、被她亲手更新的梦匣，看到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和仓库里这盏孤零零却顽强亮着的灯。
　　她为什么要逃？她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可能根本就是恶作剧的ID，一个可能甚至不是本人的窥视者，就中断自己的创作，中断这难得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弹幕区移开，重新聚焦在画布上。她没有回复那条弹幕，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只是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了一大坨鲜亮的、近乎刺眼的柠檬黄，然后，毫不犹豫地，在那片浑浊、暗沉的“呕吐物”般的色彩中央，狠狠地、用力地，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却带着无比蛮横生命力的——大笑的嘴巴！
　　像是在绝望的泥潭里，硬生生开出了一朵畸形的、却不容忽视的太阳花。
　　做完这个动作，她感觉胸口的憋闷瞬间舒畅了不少。
　　她再次看向直播界面。那个“WhiteCat”的ID没有再发言，静静地挂在观众列表里，像一抹幽魂。在线人数，依旧是“1”。
　　林知梦不再在意了。
　　她放下画笔，走到手机前，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她删掉了原来那个简单随意的直播间标题“白仓库画梦”。
　　然后，她重新输入了一个新的标题。字不多，却清晰，坚定，像一句宣言，也像一句对所有人（包括那个可能的“白猫”）的邀请，或者……挑衅？
　　新的标题是：
　　“欢迎围观我重建。”
　　这不是示弱，不是乞求关注。这是一种主动的暴露，一种坦然的宣告。
　　她承认自己正在废墟之上，承认过程可能笨拙、丑陋、甚至带着痛苦的挣扎。但她不再害怕被看见。无论是善意的陪伴，还是恶意的窥视，都无法阻止她，一砖一瓦，重建属于自己的内在世界。
　　创作，是她的脚手架。
　　而这间白色的仓库，是她重建的工地。
　　“WhiteCat”也好，真正的叶青青也罢，都只是这场漫长重建工程旁，无关紧要的看客。
　　她回到画布前，看着那片浑浊底色上突兀的亮黄色笑脸，拿起画笔，继续画了下去。
　　直播间里，音乐依旧舒缓。
　　在线人数，在“1”和“0”之间，轻微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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