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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诸神时代的安宁,是人的灵魂因为诸神的存在能够得到妥帖安放的田园般的宁静。但此般宁静却无法永远存续,安提戈涅的矛盾只是个缩影,诸神是不存在的。而当诸神陨落之后,人们逐渐丧失了他的精神家园,开始无限求助于宗教与哲学。宗教与哲学,都是诸神的替代品,换言之,他们的本质没有任何区别,于是宗教的谎言被理性所打破,哲学则走向了实证和科学,另一处精神家园也开始陷落瓦解。
妮薇德一开始正是怀着诸如此般的焦虑和慰藉走向那份带有浪漫情结的理性的,老实说,她为何走向的不是更为纯粹的浪漫主义呢?其实她走过了,但深觉那是不够的,因而她后来也觉得,只凭那带有浪漫情结的理性也是远远不够的。为缓解途中这总是深觉饥渴又无法言说的焦虑和不安,她必须一刻不停地走在那条求知的道路上。可是我们也说过,她想走的中间道路是很难的,其实她也深知其中艰难,只是深知并不等于明确。
艾萨克和加希亚此前都说要她多去了解此地的民众,他们的原话是读者,但也相当于民众了。妮薇德会收到一些读者的信件,从中她能瞧出一些理性在人身上的重新焕生和发展,这些萌芽的、幼小的希望总让人爱怜。而对于更大范围的读者,她并没有选择走马观花似的了解,她亲自去做了实地调查,这话并非什么对稀罕行动的奉承,只是这样的结果才更准确,十分符合当下实证主义的偏念。
然而妮薇德在实地调查途中便开始偏差了,读者总是将她的调查理解为阅读的喜好,或许是她在最初设计时便没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对待他人喜好一向是开放的,只要不像伊迪欧的宗教狂热般甚有缺陷。
事实上,她在街上随处可听到各色各样的言论,远比她这装模作样的调查来得包容和真切,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错意了,学院的方法传授她的是研究经验,而在有关人文的研究当中,永远存在着真假之辨。换言之,有些目的明确的调查,唯一真论只剩形式公开的“明确”,真正的内容反而隐藏在普通的聊天当中,即妮薇德所强调的对话的语言。
这项调查计划还有一条实施不下去的原因,便是她发觉人们的语言开始重复了,对妮薇德而言,重复越多并不意味着越精确,反而会让她陷入某种机械化的疲倦,看来那些实证主义的原则并不适合她。
她走了很多地方,从贫民的街区到市区的广场,从紧密的办公桌到悠闲的咖啡店,她知道此般种种两极的碎片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构成惨不忍睹的遥远,这是社会的进步,是民众的进阶。她也明白了为何加希亚在文章中总是充满了对当前流行文化的批判,她承认语言内涵缺失之下文化流俗的现状,但那不过是与此前面向窄面的精英文化相比出现的必然结果,文化下降到如此规模的公众中定然需要经历曲折不堪,因而他的说法未免有些严重,人们所追求的简单的欢娱,也不过是为了生活能更轻快些。
或许加希亚也没料到他叫她了解当地的读者,她却率先倒向了他的反面,说反面并不准确,妮薇德根本无意倒向任何极端。于是两人每次碰面时,总是难免互相“疏通”一番,不过相较之下,妮薇德要平和得多,语言也变得极为抽象跳跃,以致于加希亚不得不随时不甚礼貌地打断她,将话题重新拉回至他能听懂的层面。
凡是一体双面的问题,按世俗观点借助辩证的方法还尚可解,妮薇德本可以守住那两个层面,但她而今却跳过了所有的方法步骤直截了当地给了一个“生活如此”的答案,这便是她留给加希亚的感觉,哪怕,她看起来更加充满神秘老成的智慧,遍布波澜不惊的晕染。
在这种冲和恬淡之气性的加持下,妮薇德甚至战胜了此前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的碎片,那些被搅碎的各式各样繁杂片段共同组成了这个充满裂缝但真实的世界——众生所一起生活的世界。不变的是,她还可以守住一份圆融升腾的自洽感,以沉落心底的结。
那只窗台下的猫咪,一瘸一拐地绕在那位妇人的身边,老妇人朝她伸出手,它十分敏锐地察觉,于是利爽地一跃,随即乖巧地依偎在她的腿上,默默舔舐起颤抖的肢节。猫咪与妇人一同融入了日暖,恍若,世间只有此般。
妮薇德永远向往着家园,可若真的承认了这句话,便说明她将永失家园。不幸的是,她依旧坚持不懈地追逐着这份不断变化着的永远。
她来到赛诺伏特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来的经历让她已经开始忘却在瑞翁克林学院每日与书本为伍的时间,而更久远的记忆却止不住地涌回眼前。妮薇德已经很久没有怀念过去了,当年沉醉于浪漫主义的时候,她很喜欢缅怀过往繁华的绚烂,但最后发觉那不过是历史留下的偶然一瞥的惊羡,而它同样也留下了更为深重的腐烂,只是被时间刻意遮蔽了。
她便再也没有主动选择躲回到“过去”,然而记忆的涌现又是何等突然,专挑脆弱之际突破层层界限,将人猝不及防地彻底打乱。
不,妮薇德并未被打乱,或是说,只要任何人见到她都不会判定她十分混乱,反而会像加希亚一样给予她同样平和沉稳的评价,就像她常说的给人以冰冷的“理性”也披上了温和的外衣般,她身上那套属于古典的气质似乎也随着多余的记忆一并重现,而她本人则惊奇地发现,这番称不上什么自然而然的变化竟变得无解。
萦绕在这一阶段的妮薇德眼前的,是无止境的晕眩,这份晕眩让她开始频繁展开自顾自地跳跃,但实际上她又极力维持自身理性的界限。她必须承认,这份晕眩感正来自她所表现出的那份平和之下极致的撕裂。
只是彼时的妮薇德,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独自穿透这份撕裂,而在此期间,晕眩之感如影随形,平和是她尚能抓住的唯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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