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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
元颂音一脚才踏过门槛,另一只还立在外头,回过身望向织金。
“祖母找我所谓何事?”
织金淡淡道:“陛下今日来过,他们议了许久。”
她垂眼忖了片刻,道:“我刚骑完马,身上还臭着,别叫熏到祖母,换件衣裳就来。”
却说皇帝终于拿定主意,这日午后定省,向太后提出要用元颂音一事。
骆宾华本想斩钉截铁拒绝,可转念一想,孙女年轻,身上倒有潜能。自己百年之后还不知如何,一时犹疑起来。
“这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还是那乐官的?”
当年她父亲还是太子时,择选太子妃,帝后千挑万选,相中大儒陈氏后代。
陈氏是郡望大族,自汉代便出过许多清流官员,学生门客遍布天下。他家女儿亦是满腹经纶,严气正性,不输男子。
可元渊偏不亲近王妃,叫御府司制里最低等的绣娘杨婉迷得神魂颠倒。
骆宾华妒妇名声响彻皇宫内外,元起生前亦不敢封妃纳嫔,儿子却为这个宫婢处处顶撞。下流愚妇不知好歹,激得陈氏难产而亡,儿子竟还要保她做正妃。
好在孙女全不像她母亲那般妖妖调调。
那时刚接回元静回,李姝华没提她父母,只说她看上去十分有主意,叫骆宾华很是宽慰。皇帝哪里就不能找出个人来,非要找她。到底是冲着欣赏,还是挟持,亦或从未放下心中对兄长的不平?
想起过往,忧愁爬上骆宾华的眉头。
她忍不住叹口气,又想到众多孙儿,如今东宫里曾孙也嗷嗷待哺,可一想到她父亲,怎么心上还是有个豁口,一呼吸便刀刮似地作疼。
骆宾华来回思量并不能拿定主意,忽转头朝陈缇道:“今天崔熹当值么?”
陈缇看了一眼皇帝,忙点头。
“叫他来一趟。”
元澈心中狐疑,却只是满脸堆笑,道:“这件事,都怪母亲调教得太好,我自己女儿,倒没一个像样的。不如,再送两个公主来长乐宫,母亲帮我养。”
她知道他避重就轻。不禁斜着瞥了一眼儿子,道:“此事我还未准,就是准了,你不想着孝敬亲娘,还揽事来,天底下有这样的儿子吗?”她转了转手中佛珠,又道:“再说你的闺女们,是没爹还是没娘?自己不好好教,白来我这儿闹。她们嫡亲的娘,我看着虽一般,但终年勤谨……”停了佛珠,许久又道:“只是这爹,也该做个正经模范,这么些年,只是不改。”
元澈垂下眼,知道是说刘慕卿,并不作声。
骆宾华叹口气。一个绣娘,一个伶人,同样的心病,竟又是亲兄弟了。
元澈道:“惹得母亲怄气,儿子不孝。”
骆宾华瞧他一眼,道:“总说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往岂止为个什么人跟你怄气,他也不配!左不过还是为你一贯的行事作风,处处要强,凡事必然按你的法子来,旁人提点几句,要么昂头不理,要么急切反击。切莫忘了,做事要留余地,况且你还是帝王……”
元澈不想她一股脑说了这些,方垂下眼,赌气道:“阿娘教训的是。这皇位原也不是我的,怎么着都会有话。只可惜穷通命定,大哥不能活过来。真这般倒也好了,我只需从中分担,不必自己全扛着呢。”
一番话气得骆宾华浑身乱颤,骂道:“好话歹话你非听不出是不是!待娘死透了才好,你也就不用烦了。”
元澈知道自己造次,慌忙离了位子跪下,磕头道:“全怪儿子,儿子说话不经脑,儿子不孝,让阿娘烦忧。”
骆宾华手里的佛珠搓得几乎带火星,久久不语。
他是天下最孝顺的儿子,她是天下母亲的表率,理应如此。
良久,元澈直起身子正经道:“阿娘开恩,招了那么些女孩读书,末了只是叫她们领个封恩,凭此觅婿嫁人,难道不可惜?”
骆宾华道:“可惜,可惜什么?你以为各府后院之事又十分容易?你才是瞧不起女子。”
元澈不响。
骆宾华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下头人就被你搞得鬼迷心窍,你又何曾替他们想过往后将来?”
元澈嘟囔一声,瞧见母亲嘲讽的眼神。
“呵,要不是为你,那乐官就愿意待在这?何必遇到我孙女,像捡了个宝?”
元澈听见,面孔陡然黯淡,蒙上一层翳。
骆宾华冷笑道:“她也是,竟和伶人交上朋友,真是造孽。任你们再怎么我也劝不动了,一家亲骨血,只求你将来高抬贵手,留些余地,别叫人寒心。”
收起佛珠。
元澈呆愣住,不想封元颂音女官一事,能激起骆宾华这般说教。最后还是扯到刘慕卿头上,到底谁有心病?
元颂音这会儿还在马场,元缄去找元悦,今日长乐宫格外安静。
殿里才换过新做的红漆屏风,午后夕阳透进窗棂,金光灿烂,屏风好似熟烂的红花,又似血浆。
骆宾华忽又道:“从前你父亲那些老臣,你口里叫着叔伯兄弟,真动起来——,你是天子,处心积虑也好,一时性起也罢。就怕天意难测。”
元澈耐着性子听完,这是为朝中改革官职、革削爵位的事。襄国公正撞枪口被褫夺封号,国公夫人后脚便进长乐宫。
他歪了歪脑袋,道:“姨妈找您喊冤来了。”
襄国夫人是骆宾华的表妹。
“她那个窝囊丈夫,并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简直一家子讨债的。她也是倒霉!”
元澈没忍住笑出声。
“可你外祖家已经没人了,我通共也就一个妹妹,两个表兄妹。”
元澈抿抿嘴,道:“如今才要改制,这个担待,那个计较,儿子真是一步路都行不动——,他们家父子兄弟三坨烂泥,姨妈自然冤,这朝廷才更是冤大头!……”说罢还是叹了口气,道:“他家孙儿在皇宗学尚可,还怕将来没官做?”
骆宾华道:“你有心了。还有你叔叔——”
皇帝冷下脸,再不接话。
“燕地苦寒,他到底守了这些年。”
元澈想起堂弟元修,忍不住搓搓手。
“阿娘不知,他家三番两次在幽冀吏官的事上作梗,朝廷威严何在?”
骆宾华想了想,没再接话,转口道:“预备点她什么官职?”
元澈道:“国子那些孩童,出来往中书,多任校书郎——”看了一眼母亲,立刻改口:“究竟太小些。”
骆宾华不语。
元澈又道:“自然多跟着我多,做个秘书郎中,不算委屈吧?何况将来——”
骆宾华打断道:“什么将来,她们姐妹二人在朝中毫无根基,将来除了你,还有谁看顾?”
元澈垂头,道:“难道上来就做侍中?”
骆宾华反问:“有何不可?”
元澈挠头笑道:“硬架上来,岂不是害她?”
骆宾华想了想,又问陈缇:“崔熹喊来了么?”陈缇忙恭敬回话。
骆宾华道:“中书省秘书省都无碍,只跟着你,平日里交崔熹教导。”
元澈格格发笑,道:“老狐狸听见派活,回去不知怎么骂咱们家。”
骆宾华道:“让他写,将来你不喜欢,放把大火烧掉就是。你先走吧,崔熹那头我跟他说。”
元澈听她说放火说得再自然不过,瞠目结舌,不由得嘟囔一句:“饭也不留我吃了?”
骆宾华不耐烦道:“你如今年纪也大了,该少吃些,方是保养之道。”
元澈气得两眼望天,同母亲告辞,离了长乐宫往天渊池方向行去。
这里崔熹听完太后吩咐,摆头摇手,浑身抗拒。
“微臣天命之年,精力不济,不日便要告老还乡,恐怕辜负个好苗子。”
骆宾华笑了笑。
“她见吐谷浑使官那日,你也在大帐?”
崔熹点头。
“你怎么看?”
他垂头想了片刻,才刚开口“前周”二字,便被骆宾华打断。
“套话我一句也不要听。”
崔熹只得收声。骆宾华望向他。博山里的香,总是快烧尽时最为馥郁,渗进肌肤七窍。
崔熹叹口气:“那么微臣斗胆——”
“用得着你斗胆?世上还有谁能吓着你不成?朝堂里黑布隆冬,换谁我都不放心。”
她站起身,直直走到崔熹面前,威严架势几十年不改。
“你别忘了,当年没教导好她父亲,你欠的债,总该要还。”
崔熹抬眼,一言不发。
他想起当年周帝猜疑,将她丈夫元起派出北都,领兵征伐柔然。他和慕舆将军也不得不随军,独留骆宾华和骆曜灵姊妹在京。
朝堂局势不明,众人都替她们担忧。践行那日,她却比所有人更豁达豪迈。
“你们前方建功立业,我与妹妹守在家中,一样是斗智斗勇排兵布阵。愿咱们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她光风霁月,一番祝酒词,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香已焚尽,命运落听,谁能轻易离席?
崔熹应诺,辞别长乐宫。
这头元颂音已经换过衣裳,至太后跟前参拜。
骆宾华一改往日对小辈恩慈模样,冷淡问道:“几时生了这样的妄想?”
元颂音不响。
“点官职的事,是你求的,还是皇帝自己提的?”
骆宾华从未如此严肃,元颂音忙摇了摇头,道:“孙儿从没动过这个心思。”
骆宾华叹口气道:“过往你去天渊池,只当是年纪小不懂事,如今人大了还任由性子胡来,难不成,这也是他挑唆你们?”
元颂音忙争辩道:“刘乐官并不知情。”
“不许提他!”
骆宾华看了一眼孙女,对她生母的恨意似沉渣泛起。元颂音抬眼打量祖母,见她眉头深锁,面色凝重起来。
骆宾华垂下眼,似乎想了许久,方道:“就像姝华那样,不好么?”
还有头生的女儿,从小长在军营,比起当皇后,簪缨佩刀、策马射猎似乎更叫她快活。可丈夫说,凡是正该以元家利益为先。
元颂音听太后问话,只觉胸口砰砰跳动,脑子里有萤火虫乱飞乱撞。
她赶忙跪下,幽幽道:“祖母,可我,我不是姝华。”
究竟一个人心里的欲望彻底翻腾起来,会比海啸还汹涌,比熔浆还浓稠。
骆宾华冷冷道:“你不怕引火烧身。”
元颂音听罢,打了个冷颤,道:“祖母若不喜欢,我立刻请辞就是。”
骆宾华冷笑:“刚刚的志气呢?”
元颂音似泄了气,心中十分委屈,却只是面无表情:“您为我计之深远,我若不能领会,岂不是无知又不孝。”
“皇帝都跟我说了。他倒是挺看重你。”
元颂音登时心中一喜,不由得面上带笑。
却听得骆宾华嗤笑一声:“你当什么好事?”
忽又升腾起阴云。
沉寂许久,那声音才又幽幽飘来:“手心手背都是哀家的骨肉。”
元颂音抬头,与骆宾华的眼神对上。她站在那上头,背后屏风画着真正浴火的凤凰。
可血液中的熔浆还是一直沸腾,生生不息,遇到出口便像决堤的洪流。
“你去罢。”
她瞪大眼似不可置信,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趁祖母还在。”
虽还笑着,眼泪不自觉掉下。
元颂音擦净眼泪,舒了口气,以为皆大欢喜,忙准备叩头谢恩,谁知又听得骆宾华声音飘来。
“可想好往后如何办差事?”
凉意似寒潭冰霜,还真是一家人。
直起身板,答到:“孙儿定会尽心尽力,不负祖母恩典。”
“本就不是我的恩典,何谈辜负。”
反说得她一愣,半晌才道:“那既已这么着,孙儿就边行边看。”
骆宾华把身子歪靠在软枕上,以手撑着头:“他是叔叔,也是皇帝。这两层关系,做任何事之前都想一遍,尤其是为难的时候。正着想过,反着再想。”
元颂音默记,却还是摸不着头脑,又望向祖母。
见她挥手,方离了正殿,不想迎面碰上来请安的元缄。
瞧见元缄下死眼瞅自己,心里已明白几分。
“和刘慕卿交朋友还不够惊世骇俗么?竟要去做皇帝的侍从?所以接近刘慕卿也是为这个?姐姐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元颂音也不看他,垂下头眨眨眼,半晌才抬头,道:“皇帝和刘慕卿的事,别人说时,你便不管,也该远远避开。竟还凑上去听?听完还跟我议论?哪怕我们是亲生的皇子公主,也不该如此,伤了身份。”
元缄冷笑道:“你倒愿意是他亲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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