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千山渡

　　二人走到扶盈镇中陶千玦所说的那家食肆。江渡云只随意吃了几口清淡的食物，陶千玦一人乐在其中。

　　江渡云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不禁想起少时修仙的欢乐时光。那时，一切都还没发生。

　　在江渡云眼里，胥予泽看似清冷孤高，不喜入世，实则温和可亲，心思缜密细腻；郁岚岫就是一个大姐姐一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人，惟眉眼间偶尔隐含一股淡淡的忧愁，有时会独自一人静坐发呆；桑怀月书卷气最浓，崇尚万事顺其自然，不干涉他人因果，手中常执一书卷；陶千玦生性乐观，大大咧咧，喜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雁无暇一腔热血，满心正义，可爱活泼，誓死捍卫正道。

　　吃得差不多时，江渡云便收回思绪起身结账。

　　陶千玦愣住，一时间竟感到不可思议，等江渡云回来落座时，问：“你今天怎么主动去结账了？不正常。”

　　江渡云挑眉，笑说：“没办法，正好今天有点闲钱，就当是为师兄不远万里而来所办的接风宴喽。”

　　陶千玦细细打量着江渡云，不一会儿向后仰去，一只手放在下巴上，眼睛斜瞟上方，似乎是在憋着什么大招。

　　待陶千玦将目光移回江渡云身上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陶千玦半个身子倾向木桌，两只手托着腮帮，幽怨道:“你以前可不这样大方。”

　　江渡云则坐姿板正，反问道:“我怎么不大方了，但凡有钱的时候，不都是我付账吗？”

　　“怎么能这么说？师兄我不也经常付账吗？”说着，陶千玦伸出手在江渡云眼前巴拉巴拉数着次数，自己都心虚了。

　　“别急别急，多喝两杯茶，啊。”江渡云看着他的样子，边说边倒了两杯茶推给陶千玦。

　　陶千玦正身，缩回双手，岔开话题，长叹一口气道:“好无聊啊。”旋即一咕噜喝下茶水。

　　但见江渡云一派悠然模样，他又在江渡云面前挥了挥手，瞧她是不是在发呆还是怎么的。

　　江渡云蹙眉，拍开了眼前挥舞的爪子。故作不悦道:“少无礼了。你看看你，浑身上下有个师兄的样子没？”

　　“哎呀，我这不是看看你在干什么嘛！”陶千玦嘟囔说。

　　“嘿！小云儿，不如我们来摇色子玩儿好不好？”陶千玦灵机一动，提议道。

　　“我不。”江渡云缓缓摇头拒绝道。

　　“就单纯解个闷儿而已嘛。”

　　“我不相信，天恒宗上下有几个人玩儿得过你？”

　　“我这回让着你，好不好？”

　　“不好！”江渡云双手杵着桌子笑道，俨然一副我就不跟你玩儿，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

　　“小云儿，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我哪儿无情了？”

　　“我不管，你就是！”陶千玦耷拉着眉眼，委屈道。

　　江渡云无奈笑道:“好吧，你说是就是喽。”

　　陶千玦一时语塞，若是换作以往，二人光就争论都可以争半晌。

　　怎么这回不一样了？小云儿师妹何时变得这般娴静了？莫不是被什么邪魔妖怪附身了吗？那可怎么办？万一这妖怪对小云儿不利该如何是好？啊……呀呀呀……越想越可怕。

　　于是，陶千玦灵机一动，双指间变出一张隐隐泛着雷电的符咒，直勾勾地看着江渡云。

　　江渡云看见雷符，眸中浮现出一二分惊讶和疑惑，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妖怪，快从我师妹身上下来，否则，我劈了你。”陶千玦一脸严肃道。

　　饶是江渡云对陶千玦那不靠谱的性子习惯多年，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想到这方面。于是乎，江渡云满脸嫌弃，深吸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摇晃，低声喝道:“陶千玦！你才被妖怪附身了，赶紧把雷符收起来！”

　　江渡云已是尽力压制怒火了。

　　陶千玦不依，说:“妖怪惯会鼓弄人心，装模作样。小云儿别怕，师兄这就来救你！”

　　“陶千玦，我要是被妖怪附身了，清心铃早就响个不停了？而且你当鞠陵于天山脚下妖物横行，风氏弟子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吗？”江渡云道。

　　清心铃是天恒宗每个弟子都会佩戴的饰物，目的就是防止妖邪夺舍，保持心境清净平和。

　　陶千玦睁着他那双眼睛想了想，不自觉道:“好像是啊。”

　　“本来就是！”江渡云斜睨一眼雷符。她倒不是害怕这符咒，而是无奈于陶千玦每天怎么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惹得人啼笑皆非。陶千玦似乎没有意会到此地的不同与江渡云那句有关风氏弟子的话中隐藏的含义，不过这倒挺符合他的性格。

　　“还不快收起来！”江渡云催促道。

　　“我还不是担心你嘛，谁让你今天蔫蔫的！”陶千玦双手抱于胸前，撇嘴道。

　　“我！”江渡云懒得争论，侧过脑袋重重地“嗯”了一声。

　　陶千玦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江渡云有要务在身，陶千玦作为掌门座下弟子，消息灵通，应当知道一些。既然知道还这么问，就是想跟着一起去了。

　　江渡云猜得到他的心思，不过此事事关重大。陶千玦修为不足，恐遭危险是其一；其二，宗门下令分派的任务，陶千玦素来只插手医药一途，倒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江渡云太清楚他的性格，恐会坏事。

　　幸而江渡云平常捉妖行事之时，独来独往，刚好借此搪塞过去。

　　江渡云抬眸道：“师兄，同门相伴多年，你应是最明白我做事习惯一个人。”

　　陶千玦连忙反驳道：“哪里是了，你明明和君绾一起做事的时候最多，你分明是……”

　　易君绾，就是江渡云最好的朋友。

　　六年前，易君绾奉命清查凡间妖邪流窜一事，不幸身陨，再无归期，甚至于只招得回几缕残魂，尚需好好蕴养才能再有转世之机。

　　那时的易君绾比江渡云要强上些许，江渡云并不相信易君绾就这么走了。

　　易君绾答应过江渡云，等她回来就跟江渡云一起去北海除蛟，亲眼见证江渡云一战成名；她还说，要看着江渡云手中之剑淬灵，让这柄剑名扬天下；她还说，要为江渡云的剑寻得一个好的剑鞘……

　　她说，她们会永远都是好朋友。

　　江渡云眼神一凛，犀利道：“分明什么？”

　　执行宗门任务身陨之事常有，可江渡云总觉不对。她本欲求得师尊准允，清查此事。

　　但命运往往会在人脆弱的时候补上一刀。

　　江渡云失魂落魄地走过济灵河畔，混沌地度过此后六年，直到前不久出关。

　　陶千玦从未见过江渡云这般冷漠无情的态度，也意识到自己的错，易君绾是江渡云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楚，他不该如此戳人心肺。

　　如果不是陶千玦及时回神，他接下来就会说“分明是看不起我，抱有成见”，然后细数江渡云和易君绾一同奉命做过的事，自己趁机耍泼撒赖，硬要插手。往往这时，两人就会心软，其实主要是担心陶千玦给人惊喜而已。即便陶千玦只是跟在她们背后，受她二人保护，反正要打架的话，她们会上。但大事，二人还是不会允许。

　　易君绾不在了，他不能打着一个已逝之人的名头来要挟活着的人。

　　……

　　洛水地界，胥予泽坐在屋中看着风亭染故意留下的令牌，沉思良久。

　　胥予泽的衣裳常有山水松石等图案，大气磅礴，隔窗而望，更显清隽。

　　胥疏棠远远看着他，摇头轻笑，心中是无奈，是悲悯。

　　怎么一对爽朗活泼的夫妻，会生出一个如此沉闷的孩子？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只默默做好每一件事。

　　胥疏棠抬眸，走进屋内。

　　胥予泽回神，起身行礼，“疏棠长老。”

　　胥疏棠看了眼令牌，说：“此事还需你亲自去了结了才好，说到底，你身上终究有一半的风氏血脉。亲缘，最是割舍不得。”

　　胥予泽眼帘微动，眸中淡泊，心下却彷徨得紧。他这一生，没见过母亲几面，也没跟父亲有过多少相处，从来都好像是一个人。

　　即便其后有祖父，有众位疼爱他的长老，有宣伯，有师尊，有好友，有同门……但这份亲缘总是没办法弥补的。

　　胥疏棠带着胥无重的嘱托来，却并不想跟他说些无聊的诸如什么氏族门派、散修功法、利益立场……反正一堆乱七八糟的。

　　只笑着对胥予泽说：“想当年，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恣意潇洒。”他说着，眼底尽是回味，语气十分骄傲，“昆仑绝顶，蓬莱仙山，南海归墟……我都去闯荡过。行侠仗义，除恶务尽，扶危济困……我也都做过。”

　　胥疏棠说到这儿，拍拍胥予泽的肩，“人生苦短，方才追寻仙途。然而得了长生又如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放心大胆地去做，不必过于循规蹈矩，多愁善感。你这样的大好年华，就应该驰骋天涯，奔赴远方，用少年热血挥洒自己的人生篇章。少年人啊，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要意气风发，要热血难凉，要敢为人先，要勇于面对。”

　　胥疏棠已望向天际，“有什么可怕的？洛水还有我们呢！”他的目光再次移向胥予泽，“一族命运，从不是系于某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胥予泽道：“晚辈明白了。”

　　胥疏棠问：“真的明白吗？”

　　胥予泽道：“嗯。”

　　胥疏棠摆摆手，说：“好啦好啦，明白就好。”明白了就要去做，于是乎，胥疏棠悄咪咪地瞟向胥予泽，说：“你那个师妹，也在鞠陵于天。”

　　胥予泽冷不丁地浑身一个激灵，应声说：“嗯。”心下疑惑，疏棠长老怎么忽然提起自己的同门了？

　　胥疏棠看他的样子，勾起一抹坏笑，揶揄道：“不打算去护着她？”

　　“师妹修为很高，不需要我护着。”胥予泽道。

　　“我说的不是那方面的护着，是另一方面的。”胥疏棠隐晦提醒。

　　“哪方面？”胥予泽呆头呆脑的问。
　　胥疏棠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兀自看着门外说：“唉！小泽啊小泽，你不行啊。”

　　胥予泽蹙眉，“什么不行？”

　　胥疏棠“啧”了一声，这小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抿唇道：“榆木脑袋。你父亲当年要是不对你母亲死缠烂打，还会有你？”

　　胥予泽猛地回过神，眼神回避，尴尬道：“长……长老，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胥疏棠眸色慵懒，撇撇唇角，“算了，你们的事自己去处理吧。”心中却念叨，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心里有她，情缘一事，但求无怨无憾就是最好。

　　胥予泽躬身道：“长老，晚辈先行离去。”此刻，他只想立刻避开这个话题。

　　“去吧去吧。”胥疏棠道。

　　看着他的背影，胥疏棠总会恍惚想起千年前的自己。如果当年自己不那么自负，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切是不是就都会不同？

　　他明白胥予泽顾忌太多，忧虑太多，故而行事处处谨慎。若说生不逢时，竟也还勉强对得上。

　　千年之期将至，天恒宗内外怪事频发，修仙界振荡不断。各门派暗中较量，各氏族盘根错节，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不知他们这一辈，又该如何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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