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归隐旧地
暮春将尽,初夏的气息已在空气中悄然弥漫。林以墨的行装早已打点妥当,江南的钱庄汇票与地契也已确认无误。离开京城,已成定局。
在离去的前一日,夕阳熔金之时,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城西那处早已废弃的皇家别院。这里,曾是多年前某次宫宴的举办地,也是她与沈从砚命运初次产生微妙交集的地方。
彼时,她是罪臣之女,隐忍求生;他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冷峻威严。一次关于琴弦的短暂交谈,一缕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开启了此后所有的波澜壮阔与爱恨纠缠。
如今,别院荒芜,亭台倾颓,池水干涸,只有疯长的野草与攀爬的藤蔓,诉说着时光的无情。她站在那处曾经短暂交谈过的水榭回廊下,廊柱朱漆剥落,凭栏腐朽,夕阳的余晖为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苍凉的金色。
她并非期待什么,或许,只是想在与这座城池告别前,再看一眼这命运转折的起点。
然而,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却看见回廊的尽头,不知何时,也立着一个墨色的身影。
沈从砚。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与冰冷的麒麟服,只是未佩腰刀,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暮色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静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时光倒流,又飞速旋转,将所有的过往压缩在这寂静的对视之中。
没有惊讶,没有回避,仿佛这场重逢,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最终还是林以墨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沈大人,恭喜高升。” 她听说了,在新朝的权力格局中,他地位愈发稳固。
沈从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墨。”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林姑娘”,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亲昵。“你确定要走了?”
“是。”林以墨坦然承认,目光掠过荒芜的庭院,“此间事已了,再无牵挂。”
“...父亲的案子,多谢你从中帮忙。”她补充道,语气真诚,却也带着清晰的界限。
沈从砚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林以墨却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凄清而释然的笑意:“你从不欠我。沈从砚,你选择了你的事业,我选择了我的家恨。我们...都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
这话语,如同最终的判决,将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归位于各自的选择与立场。
沈从砚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疏离,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恳求与挣扎:“以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
“过去了?”林以墨打断了他,笑容依旧,却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她轻轻抽回被他目光锁住的手,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沈从砚,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我父亲的冤案,而是从开始到现在,无数个为了各自利益互相算计、彼此保留的日夜。信任早已千疮百孔,如何重来?这里是京城,这盘棋下完了还有下一盘,带在这里只会有无数个算计,我不愿。带在这只会成为各自的软肋。”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关系最核心的病灶。那建立在利用、试探、隐瞒之上的脆弱根基,早已在一次次的选择与伤害中,腐蚀殆尽。
沈从砚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所有试图挽回的言语,都被她这清醒而残酷的剖析击得粉碎。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再也映不出他身影的平静湖面,终于明白,他们之间,从未开始过。
林以墨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释然,有告别,或许,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永不磨灭的什么,但终究被岁月的尘埃覆盖。
“保重。沈墨卿。” 她很早之前就想起来了他们在儿时的见面,只是记忆不清晰,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小字,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荒草小径,一步一步,稳稳地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素色的衣裙在暮色晚风中微微飘动,背影单薄,却挺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去的决绝。
沈从砚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废墟的拐角,融入那片苍茫的暮色之中。
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
回廊内外,暮霭四起,归鸦啼鸣。
一场倾世之遇,终以这最平静、也最残酷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他们说尽千言,归一句保重。
北上的官道尘土飞扬,南下的水路却是烟波浩渺,莲叶田田。
林以墨没有惊动任何人,在一个露水未干的清晨,带着简单的行囊和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登上了南下的客船。福伯年事已高,经此大变,身心俱疲,她将他妥善安置在京城郊外一处安静的田庄,留下足够的银钱仆役,让他得以安享晚年。老人浑浊的眼中含着泪花,千般不舍,却也知道,小姐的路,终究要她自己走下去。
客船扯起风帆,顺着京杭大运河的水流,缓缓驶离了那座承载了她半生悲欢的帝都。她没有回头,只是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逐渐后退的北方景致,由雄浑转为清丽,直到熟悉的城墙轮廓彻底消失在天际线之下。
船行数日,抵达扬州。
她没有住进沈从砚赠予的那些看似繁华的宅院,而是用自己仅存的一点体己,在城郊靠近崔老先生竹园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处小小的、带着个精致庭院的宅子。白墙黛瓦,门前有溪水流过,院中有一株老梅,几丛修竹,清静而质朴。
她谢绝了崔老让她住进竹园的邀请,也婉拒了当地一些听闻林家昭雪、前来攀附结交的士绅。她深居简出,平日里,或是侍弄院中的花草,或是临摹父亲留下的字帖,或是与偶尔来访的崔老品茗对弈,听他讲些经史子集、江南轶事。
有时,她也会独自一人,乘一叶扁舟,泛于瘦西湖上。看烟雨朦胧,听船娘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江南的温山软水,如同最细腻的绸缎,缓缓抚平着她心头的褶皱与伤痕。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在刀尖上行走的罪臣之女,也不再是那个周旋于权阉、锦衣卫之间的眼线与棋子。她只是林以墨,一个守着父亲清名、试图在余生中寻回一点平静的普通女子。
偶尔,从北方来的客商或游学的士子,会在茶楼酒肆间,谈起京城的消息。谈及新帝的勤政与多疑,谈及朝堂上新的党争初现端倪,也会谈及那位权势愈重、却也愈发沉默冷峻的北镇抚司沈指挥使...
每当这时,林以墨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中的茶杯不会有丝毫晃动,脸上也不会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遥远的故事。
只有一次,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她独自在院中整理旧物,打开了那个从京城带来的、装着晒干茉莉的小包。那曾经洁白的花朵,早已失去了鲜活的水分,颜色变得暗黄,但那股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香气,却依旧固执地萦绕在指尖。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干枯的花瓣,许久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小包重新系好,收入了箱笼的最底层。
有些记忆,如同这干枯的茉莉,可以珍藏,却不必时常翻起。
苏月白曾托人辗转送来过一封信,信中提及京中故人安好,也隐晦地问及她的近况。林以墨回信很简单,只道江南甚好,衣食无忧,心境平和,请勿挂念。
她学会了享受这份孤独与平静。春日采茶,夏日观荷,秋日赏桂,冬日围炉。时光在江南的水汽与书香中,静静流淌。
她仿佛真的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都留在了北方那座巨大的城池里。
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她推开窗,望着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眼中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然后,她会轻轻关窗,吹熄灯烛,在满室清寂中,安然入眠。
江南的烟雨,年复一年,模糊了过往,也温柔了岁月。
她在烟雨里笑,像从未哭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