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渡

　　整改命令下达后，梁场一片忙碌。王工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亲自带着工人将绑扎点不足的位置全部返工，重新绑扎得牢固规范。蓝桐桐则全程黑着脸，死死盯在现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近乎苛刻的程度，仿佛要用这种极端的认真来洗刷之前的耻辱。

　　整改完成后，蓝桐桐亲自拍照，多角度、近距离，清晰地展示了整改后的状态，然后通过微信发给了莫执尺，并附言：「莫哥，绑扎点已按规范要求全部整改完毕，请您审核。」

　　她发送的时候，手指都有些颤抖。既希望莫执尺能尽快认可，让浇筑继续，又害怕面对他。

　　过了大约十分钟，莫执尺回复了，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可以浇。」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评价，更没有追问。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蓝桐桐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浇筑工作终于得以继续。蓝桐桐一直守在梁场，直到晚上八点多，混凝土顺利浇筑完成，开始进入养护阶段。她身心俱疲，正准备回宿舍，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莫执尺发来的消息：

　　「桐桐，浇筑结束了吧？来我办公室一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蓝桐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看着那条简短的消息，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莫执尺那张平静却威严的脸。她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谈话，而是一场“审判”。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间熟悉的监理办公室。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莫执尺沉稳的声音。

　　蓝桐桐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开着一盏台灯，莫执尺坐在办公桌后，没有在看文件，而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在专门等她。灯光勾勒出他严肃的侧脸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莫哥……”蓝桐桐小声叫道，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把门关上，坐。”莫执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听不出情绪。

　　蓝桐桐依言关上门，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缘，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莫执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让蓝桐桐无所遁形。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莫执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在蓝桐桐的心上：

　　“桐桐，今天梁场的事，真的只是‘疏忽’吗？”

　　他没有提高音量，没有愤怒的指责，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出了这个最致命的问题。

　　蓝桐桐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莫执尺那句平静的质问，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蓝桐桐的心理防线。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不敢抬头，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低低的啜泣声和挂钟的滴答声。

　　莫执尺看着眼前这个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女孩，严厉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无奈。他没有立刻打断她，而是给了她一点时间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待蓝桐桐的哭声稍歇，莫执尺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沉稳，却加重了分量：

　　“桐桐，抬起头来。”

　　蓝桐桐哽咽着，艰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莫执尺。

　　“看着我。”莫执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我，你今天签下那个报验单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的没看出来绑扎点不够？还是看出来了，却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直射她的心底。蓝桐桐在他的逼视下，无所遁形，所有的侥幸和借口都土崩瓦解。她知道，再隐瞒下去，就是对自己、也是对莫哥最大的不尊重。

　　“我……我看出来了……”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承认，“我……我当时觉得……问题可能没那么严重……王工长他们又说工期紧……我……我……”她说不下去了，那个收受红包的隐秘原因，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觉得问题不严重？”莫执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失望和痛心，“桐桐！我教你看了那么多规范，带你核对了那么多图纸，是为了什么？规范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绑扎点不足，直接影响钢筋与混凝土的共同受力，是结构安全隐患！这不是外观美不美观的小问题，这是会出大事的原则问题！”

　　他拿起桌上的那本《混凝土结构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重重地放在蓝桐桐面前的桌上：“设计是有安全储备，但那不是我们降低标准的理由！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设计意图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实现出来！如果人人都抱着‘差不多就行’、‘大概没问题’的心态，这座桥还敢让人走吗？还敢让车过吗？！”

　　莫执尺的批评如同疾风骤雨，毫不留情，每一句都砸在蓝桐桐的心坎上。她羞愧地低下头，泪水再次涌出。

　　批评过后，莫执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依旧严肃：“年轻人，想在这个行业里立足，技术固然重要，但守住底线更重要！一次妥协，可能换来一时的轻松，但会在你心里打开一个口子。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终，你会变成什么样？你会变成你自己都看不起的人！你会把当年那个认真、较真的蓝桐桐给弄丢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语重心长：“桐桐，人这一辈子，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难免会遇到诱惑，会遇到压力。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不改，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工地的灯火，背对着蓝桐桐，声音低沉却清晰：“今天我叫你来，不是要一棍子把你打死。骂你，是让你记住这个教训，疼了，才能长记性。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我希望你记住今晚，记住这把尺子。”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蓝桐桐身上，那目光中，严厉依旧，却也多了一份厚重的期望：“把腰杆挺直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把丢掉的原则，一点一点给我捡回来！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莫执尺认的妹妹，别给我丢人！也别给你自己丢人！”

　　这番严厉批评与深沉期望交织的话语，让蓝桐桐泣不成声。她用力地点着头，心中充满了悔恨、羞愧，但也有一股暖流和力量在悄然滋生。莫哥没有放弃她，他是在用最严厉的方式，试图将她从滑向深渊的边缘拉回来。

　　“莫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她哽咽着，立下誓言。

　　“光说没用，我看你行动。”莫执尺走回座位，挥了挥手，“回去吧，好好想想。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活还得好好干。”

　　蓝桐桐擦干眼泪，站起身，朝着莫执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虽然眼睛红肿，心情沉重，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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