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海歧途

作者:圣艾尔摩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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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船长,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我只能继续给你开止痛药了。”
      “能不能打开我的腹腔检查内脏?那种伴随疼痛的异物感让我怀疑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
      “您确定要这么做?”船医犹疑了。
      “我必须要找到我昏迷的原因。”
      “我向来是说不过你的……船长,你可真叫我害怕。”船医戴上了橡胶手套,用酒精抹过我的腹部,为我注射了麻药。
      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种状况,疼痛尚且可以忍耐,但是在航行途中昏倒会产生很多变数。
      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控制的人是最可悲的,让大副把我一路背回丽姬娅已经让我觉得十分难堪了。
      我看着船医划了一刀,拨开我的皮肤和脂肪,但是没深入腹腔就停止了。她表情困惑地用手指在我的肌肉间拨弄两下,扯下来一截白色的粘稠东西。
      “那是寄生虫吗?”我问。
      “不……不是。船长,这看起来不像是活体,但是你现在肌肉里有很多这种物质,它们就长在肌肉的缝隙里。这或许真的是你疼痛的原因。如果遍布全身各个器官,甚至连大脑里都有,那确实非常危险……”
      “继续,我想知道内脏的情况。”
      船医将伤口切得更大,手深入进去,我看不清她在我的腹腔里的动作。
      “船长,内脏表面也有类似的物质。”船医表情凝重地看向我,“但它们是怎么出现的呢?这不是中毒……船长,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怪事,我会分析一下这东西是什么,等我最多一天时间。”
      “麻烦你了。采样结束就帮我缝合吧。”
      我突然想起来魔鬼的话,她说我的情况可以去钢铁共和国找一位主教解决,难道是指这个吗?但是钢铁共和国在尼斯的西南方,实在太远了。
      我离开船医的房间时,大副正在门口附近焦急地等待。
      他驼背时就像用翅膀裹住身体的黑蝙蝠,见到我出来,他急迫地走向我。
      大副一开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但他的动作顿住了,最后两只手放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急促地问:“船长,您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您又受伤了?为什要找船医?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上一次昏倒的后遗症吗?”
      自从帕斯莫顿山回来,大副对我的态度变得异常谨慎,他像是怕我突然碎掉似的不敢碰我。而且只要我在顶层甲板上,我就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只是让船医做了检查。大副,你从瞭望台下来是有什么事要汇报吗?”
      “……船长,我们快到那座孤岛上的礼拜堂了。如果我计算没错,明天丽姬娅应该就能到达。”我以为谈及工作能让他稍微放松一些,但他依然显得非常焦虑。
      我伸出手抚摸大副的脸颊,试图安抚他:“那里肯定有你想要的答案。到时候你就可以摆脱这个诅咒了。”
      他闭上眼歪头靠近了些,好让自己的脸更加贴近我的手心,符文的热度在我手心里涌动着……他的动作让我觉得分外熟悉。大副轻声说:“船长,这次请让我一个人去,我想一个人去那个礼拜堂……您留在丽姬娅上可以吗?”
      我皱了皱眉。大副不信任我吗?他说不定担心我和修道院的僧侣勾结在一起欺骗他。
      那些僧侣不会免费给大副答案。他们将从大副身上收取第二次代价,而大副最终还是要寻求我的帮助。
      “当然。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后。你需要什么,我也尽量会满足你。”
      大副的表情放松了许多,但又有些悲伤似的,他低下头凝视着我的腹部:“船长,我不想再看到您受到任何伤害,我不想看到您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哪怕是厌恶我的您,也比失去意识的您要好……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虽然他没有碰我,但他的双眼就像直接透过我的衣服看到了缝合好的伤口一样——
      他的语气和视线让我有些厌恶。
      我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移开视线,催促他回到岗位上。
      他没有任何迟疑,行了礼就听话地上去了。
      大副说出那些话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我厌烦他过于越界的关心。
      他小心翼翼像对待玻璃制品一样的态度还有反复提及我在他面前昏倒的事让我无比烦躁,我不喜欢把自己无力脆弱的姿态暴露在船员面前。
      我是船长……我是丽姬娅的上帝。这些船员全都仰仗着我。
      这个终将走向自毁的可怜人觉得他可以决定我生死吗?他之前说的那些“我会保护船长”之类的话,在我心里只是可爱的玩笑。
      他是我的工具,他可以为我挡下致命的一击,但他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一直攥在我自己手里,这是我从死神那里争取到的唯独我拥有的东西,他们所有人都只是过眼云烟,很快就会消散,我立在不断流淌的冥河之水中,他们一张张重复的面孔起伏不定,没有一人能把我冲垮。
      保护我吗?
      我不需要他来在乎我受没受伤,死没死,那是多余又无用的。或许下回他再说出类似的话,我不应该再抱着玩乐的心态,我该好好纠正一下他了。
      “船……船长,原来你在这儿。我能找你告解吗?”
      一个水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又触电似的松开,她打断了我的思考。我低下头看着她,她的表情惊恐又憔悴,青紫的血丝像蜘蛛似的爬在眼底。“我……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船长……我有罪。”
      “我们去船长室吧。我会听你的告解。”我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领着她走向船长室。她是从沦敦来的老水手了,个性倔强放肆,而且胆量和运气非常好,我刚重生的时候,她就坐在甲板上打扑克。也不知最近是做了什么噩梦能把她折磨成这样。
      船员找我告解时,我已经很少用屏风作为遮挡了。但这次,她恳求我用上屏风。我注意到她一直都没看向我的脸,她一直在回避与我对视,好像她在畏惧我。
      于是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把屏风拉到我和她之间,她拒绝抱着我的雪貂转移注意力,我只能尽量用更温柔轻缓的语气和她聊,一开始谈及其他,慢慢把话题转移到她的“梦”上。
      “那是假的……神父,那个梦是假的……我从未做过、我从未……”她开始抽泣。
      “梦是假的,但把让你困扰的事说出来会让你舒服一些。你不用为你没做过的事负责。”
      “但如果是真的呢?神父,那个梦如此真实,恶心的气味、嘴里的味道、尖叫和喘气声……内脏的颜色……口水,我的口水滴嗒在我的手上,饥饿感能把我的手腐蚀出一个窟窿。神父,那太可怕了……我真的做过,我知道那是记忆而不是梦,我真的做过那些事……”
      是被压抑的童年记忆吗?她以前从未提及过这个。
      “你在梦里做了什么?耶稣已经替我们承担了所有的罪,无论是真是假,上帝都会原谅你的。没关系,说出来吧。”
      “船长,那你会原谅我吗?”她语气突然平静下来。
      我一瞬间寒毛直竖。在告解时,我不让船员们称呼我为船长,因为我只是他们倾诉的对象,他们也乐得如此。
      而她为什么突然改口叫我船长?
      “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是丽姬娅的船长,我会为船上发生的所有事负责。”我以同样平静而坦诚的声音对她说。
      “可那时,总工程师说你不想再为丽姬娅负责,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抛弃了。”
      我手里的酒杯滑到了地上,在地毯上滚了一圈。
      那不可能。
      我身上的血仿佛都被抽走了似的,我看着屏风后隐约的人形,仿佛在看一个鬼魂、一个幽灵。
      她怎么会记得总工程师?
      难道她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重生吗?
      不,不,这不可能……
      我捡起酒杯,摆在茶几上。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问:“总工程师是谁?”
      “她、她……船长,都是她的错,她是罪魁祸首,是……”屏风后,水手的影子和她的声音一样开始颤抖,“是她让我们吃了你的。我不想……我们不想……”
      “所以你吃掉了船长。”
      她抽噎着,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船长,不,船长……我真的太饿了……船长,我已经十几天没吃一口肉了,我的肚子里都是皮带和木屑……我好饿啊……”
      “你轻信总工程师的话,相信我把你们抛弃了。因为这个理由,你可以心安地看着我痛苦地挣扎,看着我丑态毕露。你剥夺了我的人性,让我成为了你的猎物、你的口粮。船长原谅了你,可你会原谅你自己吗?”
      “……我无法原谅,无法原谅……清算终将到来,他会惩罚我们的。船长,他终将会惩罚我们的……死亡都将是一种仁慈。瞭望员他提前看到了,他看得太远了……抱歉,船长,我也……”
      屏风后面的影子缩成了一团,她的身体仿佛和她的声音一样融化成了痛苦与恐惧的混合物。
      这是我乐于见到的场面吗?
      我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我的声音刚才就像脱离我头脑的控制一样,我到底怎么了?
      “不,不……那只是梦,那只是一个梦。你什么都没做,那不是你做的。”
      我慌忙站起来把屏风打开,或许是动作太急了,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我看见水手低下头,用一种扭曲姿势抱紧自己,她像是感到极端的寒冷,身体不住地发抖,肩膀被她自己抠出了血,她不断地重复着:“清算快要到来了……”
      我跪下来把她抱住,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别害怕,有我在。不管你将来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你不必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负责,你不会被惩罚,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船长……”她眼中的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流下来。
      “那只是一个梦。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我不会被你吃掉,丽姬娅上也从来没有‘总工程师’这个人。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厨房,吃点罐头和饼干,你就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我又哄了她几句,她情绪终于平稳了一些,但她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她拒绝和我去厨房。
      我忘记那个地方或许会让她再度回想起和其他船员分食我的时刻。我只能先给她披上毛毯安顿她待在船长室,独自去厨房给她弄点吃的。
      她想起来了。
      不管她是不是和我一样经历了重生,她确实记得。
      这让我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现在不憎恨厌恶他们的原因就是他们犯下的一切罪行只会保留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不记得,不管是他们背叛了我,还是我伤害、利用了他们,他们全都不记得。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只对我有意义,这一切都只能我独自咽下。
      可现在呢?
      我要因为她还没做过的事憎恨她吗?她还提到了瞭望员,难道他也和她一样想起了这件事,并因为负罪感自杀?
      惩罚他们,会让深埋我心中的痛苦有所减轻吗?
      我不知道。
      我打算就当这件事不存在,设想复仇没有意义,我不能惩罚每个伤害过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像我害死的船员一样多。
      漠视我自己的痛苦,也能让我不为他们产生任何负罪感,我不想让我辛苦构建起来的理性产生任何裂痕。
      我陪着水手喝了加入五块方糖的热茶,吃了一盘饼干,糖分让她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相信我说的“那只是一个梦”的结论,但我已经尽力安抚了她,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
      等她情绪稳定,我让她回到岗位上,我自己也回到了指挥室。
      没多久船医就找上了我。
      船医靠在门口,拿出来载玻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船长,我大概知道你体内那些白色东西到底是什么了——是油脂和蜡的混合物。”
      我有些惊讶:“只是油脂和蜡吗?我还以为会是更复杂更奇怪的物质。是由我体内产生的?”
      “不,船长,人体可不会产生蜡。我把样本放到显微镜下观察,这东西还会像肌肉一样抽搐蠕动——可我们已经离开声之海很久了。或许就像船长你一开始说的,说不定这真的是‘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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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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