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天堂的樱花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期待与淡淡离愁的复杂气息。然而，这股笼罩着无数家庭的情绪，却似乎唯独绕开了石雨昕。

　　她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在题海里做最后的挣扎，也没有因紧张而在房间里踱步。相反，她表现出一种近乎异常的、带着倦怠的平静。这种平静并非源于胸有成竹，更像是一种……长途跋涉者望见终点时，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虚脱与认命。

　　晚饭桌上是林婉精心烹饪的“必胜宴”——清蒸鲈鱼、山药炒木耳、冬瓜排骨汤，都是清淡而营养的菜式。每一道都寄托着母亲无声的祈祷。餐桌上的话题被小心翼翼地剥离了所有可能与“考试”、“未来”、“压力”相关的字眼，父母努力说着邻里趣事，电视里播放着喧闹却毫无意义的综艺节目，音量低得像背景噪音。

　　“昕昕，再喝碗汤，熬了四个小时呢。”
　　“明天早上妈妈给你做酒酿小圆子，你最喜欢的，吃了讨个好彩头。”
　　“所有东西都检查五遍了，准考证就在书包最外面的隔层，一眼就能看到。”

　　石雨昕小口吃着米饭，听着父母刻意放柔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唠叨，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容温顺得让人心慌。她甚至主动打破了这层小心翼翼的氛围，声音轻软：“爸，妈，你们真的不用这样。我……感觉还好，没那么紧张。”

　　这话让林婉夹菜的手顿在半空，石毅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夫妻俩交换了一个更加忧虑的眼神——他们宁愿看到女儿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抱怨几句，或者表现出些许烦躁，也好过此刻这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点超然物外的平静。这平静底下，仿佛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不紧张就好，不紧张就好！”林婉连忙接话，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她慌忙低头掩饰，“我们昕昕心态最稳了。”

　　饭后，石雨昕没有像过去三年每一个夜晚那样，立刻回到书桌前进行最后的巩固。她慢悠悠地洗了个热水澡，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仿佛要洗去所有疲惫与尘埃。换上那套印着小猫的、洗得柔软的棉质睡衣，她抱着一个半旧的向日葵抱枕，蜷缩在了客厅最柔软的沙发角落。她没有碰那些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而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龙应台的《目送》，就着落地灯温暖昏黄的光线，随意地翻看着。目光落在字句间，却似乎又没有真正读进去。

　　林婉和石毅坐在她两侧，像守护着一件易碎的珍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情感。

　　“昕昕，”石毅伸出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女儿略显冰凉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有些潮湿，传递着一个父亲所能给予的全部沉稳力量，“明天，就走进去，把你会的，都写出来。就像……就像完成我们之前一起拼的那幅巨幅拼图一样，一块一块，放对位置就好。结果不重要，你真的……已经是我们最大的骄傲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婉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滑落一滴，她迅速擦去，手指轻颤地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黑发：“宝贝，什么都别想。今晚好好睡一觉，妈妈就在外面。你只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考完，就是最好的结果。”

　　石雨昕合上书，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庞干净苍白，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得令人心惊。那里面没有即将决战的亢奋，也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通透的温柔，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我知道的。”她轻声回应，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谢谢爸爸，谢谢妈妈。我没事，真的。”她反手轻轻握了握父亲的手，又对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近乎完美的微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累，想放松一下。”

　　她拿起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着她的指尖——晚上八点四十分。

　　“我……想回房间了。”她说着，抱着抱枕站起身。

　　“好，好！早点休息！定好闹钟！千万别睡过头！”父母连忙应和，也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地送她到房门口，目光紧紧黏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直到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房间内，石雨昕没有立刻走向床铺。她站在书桌前，目光落在被透明玻璃板小心翼翼压着的一张照片上。那是她和周晓晓初中毕业时在操场边的合影，两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阳光洒在她们飞扬的发丝上，仿佛能闻到那个夏天青草的气息。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描摹着照片上周晓晓那灿烂得晃眼的笑容，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蚀骨的怀念，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划过，最终，点开了那个始终位于列表最上方、头像是一片纯黑的对话框。

　　她的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微微颤抖。这一次，她没有谈论任何公式、考点或复习进度。她打出的字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诀别的温柔与怅惘。

　　“今晚没有复习，在看龙应台的《目送》，里面写父母子女的缘分，看着背影渐行渐远……”
　　“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总是我在说，你在听。从来没好好聊过……学习之外的事情。”
　　“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又疼得睡不着了？”

　　她按下发送键，将这条承载了过多关切与试探的信息投递出去。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鼓动着，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紊乱前兆。她等待着，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他的回复，比预想中要快。

　　“还好。能忍受。”
　　“《目送》……不适合考前看。”

　　他竟然回复了，而且不再是单个字的敷衍。石雨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立刻回复，指尖都带上了一丝急切：

　　“嗯，不看那个了。就是随便翻翻。”
　　“那你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除了物理题。”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稍长。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躺在病床上，因疼痛而蹙眉，费力地组织语言，或者仅仅是积攒按动屏幕力气的样子。
　　“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听心跳监测仪的声音，数着次数。”
　　“有时候……会想起樱花园那天，阳光很好。”

　　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语调。石雨昕却能透过这简短的文字，触摸到那隐藏在冰冷仪器和苍白病房背后的、巨大的孤独与无声的煎熬。她的鼻腔瞬间被强烈的酸意充斥，眼前泛起水雾。她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接下来的文字显得轻快些，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朋友间的夜谈。

　　“我爸妈刚才紧张得不行，一直在给我打气，好像明天要上战场的是他们。”
　　“想起来就好笑，晓晓以前还信誓旦旦地说，高考完第一件事就是去染一头扎眼的粉毛，说要吓她奶奶一跳，成为整条gai最靓的仔……”

　　“秦术，你说……人离开之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就像书里、歌里唱的那样，挂在天上，安静地看着地上自己在意的人？”

　　她提到了周晓晓，提到了那个她们曾一起幻想过的、荒诞而鲜活的未来。她甚至直接触碰了那个沉重的、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词语——“离开”。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看似随意的聊天中，如此清晰地涉足生命的禁区。

　　秦术的回复再次慢了下来，仿佛被这个沉重的话题拖住了脚步。
　　“也许吧。”
　　“她……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连同她那份。”

　　他的回答依旧简洁，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石雨昕看着那行字，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呜咽出声。与此同时，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抗议越来越明显，一阵紧过一阵的闷痛和心悸像潮水般涌来，伴随着轻微的眩晕感，让她扶住床沿的手指微微痉挛。

　　她颤抖着，用尽力气在模糊的屏幕上敲打，呼吸已经开始变得短促而费力：
　　“好……我答应你。连同她的，还有你的……那份。”
　　“秦术，我好像……真的有点累了……想睡了。”
　　“晚安。”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按下了发送键。就在信息送达的瞬间，一股冰冷彻骨的麻痹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心脏的位置轰然爆发，迅速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眼前的手机屏幕开始剧烈地晃动、分裂成重叠的幻影，所有的光线和色彩都扭曲、模糊，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她想再打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笑脸，或者一句“别担心”，但她的手指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变得绵软无力。手机从她彻底松开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床边的长毛地毯上，屏幕依旧亮着，定格在那个显示着她最后一条“晚安”的对话框界面。

　　最后映入她涣散瞳孔的，是聊天窗口最顶端，那个沉默的、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漆黑头像。

　　而在城市另一端，被惨白灯光笼罩的病房里，秦术看着屏幕上那条突兀终结的“晚安”，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这不像她。平时的她，即使结束对话，也会带上一个小小的表情，或者多说一句“你也要好好休息”。今晚的“晚安”，太过简短，太过仓促，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不自然。

　　是考前压力太大，累得直接睡着了吗？
　　他等了几分钟，对话框依旧安静，没有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或许，是吧。高考前夜，紧绷的弦突然松弛，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也是常情。他自己不也常常在与剧痛的对抗中，毫无预兆地陷入昏睡吗？

　　他动了动因输液而浮肿、布满针眼的手指，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衰弱的神经，带来细密的刺痛。他费力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个字。
　　“安。”

　　发送。

　　然后，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颓然垂下，手机滑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他闭上沉重的眼皮，将自己重新交付给病房里永恒的寂静，以及耳边那规律而冰冷、如同丧钟倒计时般的心跳监测仪声。

　　他以为，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
　　如同这世间每一个为前程奋力一搏后，沉入梦乡的普通学子。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个刚刚与他完成最后一次对话、许下要带着他和晓晓的份一起“活下去”的女孩，正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落叶，从床沿无声地、软软地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被迅速蔓延的、绝对的黑暗彻底吞没。

　　那颗被他亲手从绝望深渊边拉回、灌注了“去看更高地方”的信念、顽强而规律地跳动了数月的心脏，在经历了太多它本无法承受的悲伤、压力与情感震荡后，终于在这一夜，在这看似平静的尾声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而不甘的哀鸣，然后，彻底陷入了沉寂。

　　那句匆忙的“晚安”，成了跨越生死的、最后的道别。
　　而那幅关于“更高地方”的、用生命绘就的蓝图，在即将迎来破晓的关键时刻，被一只无形而残酷的手，猛地撕碎，飘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夜，浓稠如墨，吞噬了所有未尽的话语与未竟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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