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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下)
麟德殿内,觥筹交错,丝竹绕梁。经过太后那一番毫不掩饰的青睐与维护,投向长霖姿的目光已然少了许多轻慢,多了几分审慎的掂量。她安然坐于席间,姿态依旧,仿佛方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只是湖面偶然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然而,她心中清楚,真正的暗涌,往往潜藏在最平静的水面之下。
歌舞暂歇,席间众人相互敬酒,气氛看似融洽。皇后许是为了彰显中宫气度,或是为了弥补方才安郡王失言带来的尴尬,主动举杯,向长霖姿示意:
“杨夫人,方才太后娘娘夸赞你贤良淑德,本宫亦有所闻。听闻你于管家之道上颇有心得,将御史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属难得。来,本宫敬你一杯。”
皇后亲自敬酒,这是莫大的荣宠。长霖姿立刻起身,双手举杯,微微躬身:“皇后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典范,妾身敬仰不已。谨以此杯,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她言辞恭谨,态度不卑不亢,既回应了皇后的夸奖,又将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皇后面子。
皇后微微一笑,饮了杯中酒,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不远处垂眸静坐的柳如湄,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杨夫人过谦了。如今像你这般既能安守内宅,又能在关键时刻襄助夫君的女子,确实不多见了。比之那些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倒是更显珍贵。”
这话,几乎是明晃晃地将长霖姿与柳如湄放在了对立面上比较,且刻意抬高了长霖姿“实用”的价值,贬低了柳如湄所代表的“才情”。
殿内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不少命妇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如湄执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但她依旧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长霖姿心中警铃微作。皇后此举,看似抬举她,实则是在将她架在火上烤,有意无意地挑动她与柳如湄之间的矛盾。她若顺势接下,便是默认了这种比较,无形中得罪了柳如湄及其背后的拥趸;若推辞过度,又显得不识抬举,拂了皇后面子。
电光火石间,长霖姿已有了决断。她面上依旧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声音清晰柔和:
“皇后娘娘厚爱,妾身感激不尽。只是,女子之道,各有千秋。如柳昭仪这般才情卓绝、性情温婉,能于深宫之中侍奉君前,为太后娘娘分忧解劳,亦是女子楷模,妾身心中亦是十分敬佩。妾身愚钝,不过谨守本分,做好自家事罢了,实不敢与柳昭仪相较。”
她这番话,既谦逊地回应了皇后,又将柳如湄高高捧起,肯定了其在宫中的价值与地位,同时巧妙地划清了界限——她安于内宅,柳氏侍奉宫闱,各有其道,并无高下之分,更无比较之必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后的颜面,又不得罪柳如湄,更显得自己心胸开阔,识大体。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太后更是满意地看了长霖姿一眼。
皇后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杨夫人倒是会说话。”
她不再多言,转而与其他命妇交谈起来。
这一关,长霖姿算是险险度过。她暗暗松了口气,能感觉到身旁杨锦昭投来的目光,那里面似乎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她暂时无法解读的情绪。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宫宴进行到后半段,命妇们开始三三两两离席,至殿外廊下赏花透气,或是至偏殿更衣。长霖姿也觉殿内气闷,便由云袖陪着,缓步走至殿外一处相对安静的汉白玉栏杆旁,凭栏远眺,夜色中的宫阙楼阁,在月色与灯火映照下,别有一番庄严肃穆之美。
她刚站定不久,身后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清雅的、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长霖姿心有所感,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柳如湄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处,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依旧穿着那身淡紫色宫装,容颜在月色中更显清丽脱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只是那双看向长霖姿的秋水眸中,此刻却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最终还是柳如湄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杨夫人。”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长霖姿敛衽回礼,姿态恭谨:“柳昭仪。”
“方才在殿中,多谢夫人为如湄美言。”柳如湄看着她,目光沉静,“夫人深明大义,心胸开阔,令人敬佩。”
“昭仪娘娘言重了。”长霖姿语气平淡,“妾身不过是据实而言。娘娘才德,世人共睹。”
柳如湄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夫人过谦了。如今盛京谁人不知,夫人聪慧果敢,于杨大人更是助力良多。锦昭……杨大人能得夫人如此贤内助,是他的福气。”
她提及“锦昭”二字时,语气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涩,随即又迅速改口,恢复了疏离的尊称。
长霖姿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她不动声色,只道:“伺候夫君,打理家事,乃是妾身本分,不敢称功。”
柳如湄向前走近了一步,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细而孤寂。她看着长霖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有些旧事,或许夫人也曾听闻。我与杨大人……自幼相识,总角之交,情谊非比寻常。只是后来命运弄人,各自天涯。如今见他身边有夫人这般人物相伴,我……心中亦是欣慰。”
她这话,看似在表达祝福,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强调她与杨锦昭之间那非同一般的“过去”,那无法被轻易抹杀的“情谊”。
长霖姿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昭仪娘娘与大人乃是旧识,妾身自是知晓。如今娘娘身居高位,圣眷优渥,妾身亦为娘娘感到高兴。往事已矣,重要的是眼前人与眼前路。娘娘以为呢?”
她四两拨千斤,将“旧情”轻描淡写地归为“旧识”,并巧妙地提醒对方,如今身份已殊,各有前路,不必沉溺过往。
柳如湄眸光微闪,深深看了长霖姿一眼。她发现,眼前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女子,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坚韧和聪明。那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不容侵犯的底线与锋芒。
“夫人说得是。”柳如湄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确是……各有前路。”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三日后,大慈恩寺祈福,想必夫人也会与杨大人同往?”
“太后寿辰祈福乃是盛事,妾身自当随行。”长霖姿答道。
“那便好。”柳如湄抬起眼,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届时,或许还能与夫人……再见。”
说完,她不再多言,对着长霖姿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一缕清冷的兰香,在夜风中缓缓消散。
长霖姿独自站在原地,望着柳如湄离去的方向,月光洒在她身上,映出她略显清冷和疲惫的侧影。
云袖担忧地上前:“小姐……”
“我没事。”长霖姿轻轻打断她,收回目光,“回去吧,宴席快散了。”
她转身,走向那灯火通明、却依旧让她感到一丝寒意的麟德殿。与柳如湄的这番短暂交锋,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对方在宣示主权,也在试探她的底线。
而她的回应,看似滴水不漏,实则也是勉力支撑。
回到席间,宫宴已近尾声。皇帝与太后率先起驾回宫,众人跪送。
长霖姿随着众人起身,能感觉到杨锦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整理着微皱的衣袖。
回府的马车依旧宽敞而安静。
长霖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松木气息的外袍,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杨锦昭深邃的眸子。他就坐在她身侧,距离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里面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愫——有关切,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夜里风凉。”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长霖姿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反应。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情绪,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杨锦昭看着她有些茫然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断裂。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霖姿,”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看着我。”
长霖姿心跳骤然失控,只能依言看着他。
“有些话,我早该对你说。”他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躲,“柳如湄,是过去。而你,是我的现在,和……将来。”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我杨锦昭此生,认定的妻子,唯你一人。”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长霖姿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承诺。
他……他说什么?
认定的妻子,唯她一人?
这不是维护,不是责任,而是……明确的,独一无二的认定?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连日来的委屈、不安、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那摇摇欲坠的泪水,杨锦昭心中一痛,再也克制不住,长臂一伸,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在他坚定而温暖的怀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用行动告诉她,他的承诺,真实而坚定。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车厢内,两颗曾经隔阂、试探、小心翼翼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靠近。
宫宴的繁华与暗涌已然散去,而属于他们的未来,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只是,远处宫墙深处,有人凭窗而立,望着御史府马车离去的方向,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冰冷的算计。
风,并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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