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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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第26章

      自江南至江陵,依旧是水路为主。对于常年行商、惯于舟楫的百里金铭而言,这十几日的航程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不久前才经历过近一个月颠簸船旅的李徽玉来说,这逆流而上的行程,简直是一种酷刑。

      船舱再宽敞舒适,也难解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他时常烦躁地踱步,或是对着窗外单调的江景唉声叹气,那副坐立难安的模样,活像只被关进笼子的猛兽。

      “这破船怎的如此之慢!还不如本王骑马来得痛快!”他第无数次抱怨,顺手将一枚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与百里金铭的对弈,也因他的心浮气躁而显得毫无章法。

      百里金铭执子,目光落在棋盘上,语气平淡无波:“殿下,逆水行舟,本就费力。江陵水路迂回,能在此刻抵达,已属不易。”他落下一子,轻易化解了李徽玉看似凶猛的攻势,“心静,则风浪亦平。”

      “哼,大道理谁不会讲!”李徽玉撇撇嘴,却又忍不住偷偷瞄向对方。百里金铭端坐于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舷窗,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淡淡光晕,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所有喧嚣都与他不相干。看着这般景象,李徽玉心头的焦躁,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几分。他不再抱怨,只支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继续他无声的“观瞻”。

      十余日后,钦差船队终于抵达江陵码头。众人换乘马车,又行了一段官道,远远便瞧见前方旌旗招展,以江陵刺史为首的大小官员,身着官袍,已在道旁肃立迎候。

      马车停稳,李徽玉深吸一口气,敛去旅途的倦色,换上一副矜贵疏离的表情,弯腰下车。正值午后,烈日当空,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绯色亲王常服上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却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天家威仪。

      刺史见状,连忙率领身后众官快步上前,躬身长揖:“下官江陵刺史周文远,率江陵府同僚,恭迎宸王殿下!殿下舟车劳顿,辛苦了!”

      李徽玉目光淡淡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余光瞥见后方马车里,百里金铭也已悄然下车,静立一旁。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都起来吧。”随即,从怀中取出代表亲王身份的鱼符,递了过去。

      周刺史双手恭敬接过,仔细查验后,愈发谦卑地奉还,这才引领众人起身。一套繁琐的迎接仪式随即在道旁的“迎敕亭”前展开,百官跪伏,山呼“圣恭万安”,声震四野。

      李徽玉耐着性子走完过场,便在官员的簇拥下翻身上马。鼓乐齐鸣,仪仗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江陵城,最终下榻于早已准备妥当的江陵驿东阁。

      驿馆显然经过精心布置,特意为李徽玉准备了一处独立清净的院落,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李徽玉对此颇为满意,连日奔波确实耗神,他丢下一句“无事勿扰”,便径直入了主屋,关门补觉去了。

      被晾在院外的一众江陵官员面面相觑,这位王爷的做派,与他们预想中前来找茬的钦差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随后安顿、衣着看似普通商贾,气度却卓尔不群的百里金铭身上。几位官员交换着眼神,低声窃语。

      “听闻如今的钦差,时常微服私访,多以商贾身份掩人耳目……”

      “这位瞧着年纪虽轻,但气度沉静,目光如炬,恐怕……才是正主儿?”

      周刺史沉吟片刻,整顿了一下衣冠,走到百里金铭面前,态度客气中带着试探:“这位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与宸王殿下是……?”

      百里金铭拱手,行了一个平揖礼,不卑不亢:“在下百里金铭,蒙宸王殿下不弃,暂为幕僚,随行左右。此番叨扰,还望周刺史与诸位大人海涵。”

      “原来是百里先生!失敬失敬!”周刺史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先生太过谦了,能接待殿下与先生,是我等荣幸。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直言。”

      “周大人客气。”百里金铭神色平静,“殿下旅途困乏,需好生歇息,诸位大人想必也公务繁忙,不若暂且回衙,驿站之内,我等自行安排即可。”

      “自然,自然!”周刺史从善如流,“诸位远道而来,定然疲惫,且先安心休整。晚膳时分,下官再遣人来请,为殿下与先生接风洗尘。”

      百里金铭微微颔首,目送一众官员离去,这才吩咐随行的护卫各自安顿,并暗中留意驿站内外情形。

      李徽玉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至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倦意尽去,神清气爽,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尚未起身,便听到门外传来百里金铭清冽的声音。

      “殿下,周刺史已备好晚宴,遣人来请了。”

      “知道了。”李徽玉应了一声,嗓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慵懒。他起身下床,打开房门,看着门外静立如竹的身影,心头一动,脱口便道:“你进来,替本王更衣。”

      百里金铭抬眸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终是垂首应道:“……是。”心中了然,这位爷是使唤人惯了,如今将他当成了贴身近侍。

      待两人收拾妥当,步入宴会厅时,厅内已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江陵府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尽数在场。

      周刺史忙不迭地上前引荐:“殿下,百里先生,这位是府中录事参军赵明诚赵大人,之后几日,便由他协助殿下与先生处理公务。”一个面容精干、眼神灵活的中年官员上前行礼。

      “这六位,乃是府衙六曹参军,分管州府各项事务……”周刺史继续介绍。

      李徽玉早已腹中饥饿,对着满桌珍馐,哪有耐心记这些,不等他说完便挥挥手打断:“行了行了,这么多人,本王哪里记得住?开席吧!”

      “是是是,殿下请入席。”周刺史连忙应和。

      然而,就在李徽玉准备落座动筷的瞬间,百里金铭却不动声色地抬手,轻轻按在了他欲抬起的手背上。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李徽玉身形猛地一僵,仿佛有一股细微的电流自接触点窜遍全身。他愕然转头,对上百里金铭沉静的目光,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嘴角却傻乎乎地、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他竟忘了抽回手,也忘了质问,只是呆呆地,感受着那片刻的温暖与靠近。

      周刺史见状,眉头微蹙,疑惑道:“百里先生,这是……?”

      百里金铭收回手,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餐桌,最终落在一个盛放着时令瓜果的纯金盘子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刺史,诸位大人盛情,殿下与在下心领。只是这宴席规格……我等实在担待不起。”

      周刺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骤然一变,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转身对着下属低声怒斥:“混账!本官三令五申,迎候钦差一切从简,不可逾越规制!这是谁准备的?!”他旋即又转向李徽玉与百里金铭,躬身赔罪,语气惶恐:“殿下,先生恕罪!此乃下人办事不力,绝非下官本意!平日里府衙用度皆有定规,绝无奢靡之事,定是听闻殿下驾临,下面的人想讨个彩头,这才……这才弄巧成拙!下官即刻命人撤换!”

      一番忙乱后,超规制的菜品器皿被撤下,换上了符合标准的膳馔。百里金铭这才微微颔首,与李徽玉一同入席。

      整个晚宴,李徽玉都有些心不在焉,佳肴入口也不知其味。他的注意力,几乎全被身旁之人占据。百里金铭方才那一按,那清冷面容下瞬间展现的敏锐与魄力,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对方从容应对官员敬酒、言谈间滴水不漏的模样,只觉得心跳一次快过一次,耳根的热度久久不散。

      阿铭……可真厉害。他心中默默念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满满地充盈在胸臆间。

      经此一事,周刺史等人愈发小心翼翼,直到毕恭毕敬地将李徽玉送回驿站院落,方才松了口气,各自散去。

      百里金铭微微颔首,目送一众官员离去。待那浩浩荡荡的仪仗消失在驿站门外,他脸上那层礼节性的温和缓缓褪去,转而覆上了一层深思的凝重。他并未立刻返回自己的厢房,而是站在原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庭院中的假山、回廊以及远处紧闭的院门。几个看似寻常的仆役正在洒扫,动作却透着一股与身份不符的利落与警惕。

      他转身,对随行的护卫首领低声吩咐了几句,着重强调了夜间值守与各处门户的留意,这才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居所。

      江陵府衙的后堂密室之中,白日里那些毕恭毕敬的面孔,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周文远刺史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录事参军赵明诚耐不住这死寂,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一丝轻慢:“大人,依下官看,这位宸王殿下,不过是个被娇惯坏了的纨绔,心思浅薄,喜怒形于色,不足为虑。”

      周文远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与白日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实官员判若两人。“你看走了眼,明诚。”他声音低沉,“真正需要忌惮的,是他身边那个不声不响的百里金铭。”

      “百里金铭?”旁边一位身形微胖的官员插话道,“一个无官无职的白身幕僚,再厉害,还能翻出天去?漕运之事运作多年,上下早已铁板一块,岂是这两个毛头小子能撼动的?”

      “陛下特意派皇子前来,其意已是昭然若揭。”另一位面容清癯的官员冷声道,“无非是想借机将手伸进这漕运体系,换上他自己的心腹。这位宸王,不过是个幌子。”

      周文远走到桌边,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正因他是皇子,是幌子,我们才更要小心。”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今日宴席,那百里金铭仅凭一个金盘便能发难,其眼力、心计,绝非等闲。他才是陛下真正派来查探虚实的那把刀。”

      赵明诚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接口道:“既然这把刀握在一个草包王爷手里,那我们何不……让这王爷,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握住刀鞘,甚至,将刀锋转向别处?”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带着算计道,“投其所好,将他高高供起,让他沉溺于江陵的‘风土人情’,无暇他顾。届时,那百里金铭纵有通天之能,一个无人支持的幕僚,又能如何?”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周文远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却又严厉警告:“手段可以灵活,但尾巴必须干净!绝不可再出现今日宴席这等授人以柄的蠢事!”

      “下官明白。”赵明诚躬身,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明日,便让下官先去会一会这位宸王殿下,定叫他领略一番,我江陵的‘待客之道’。”

      与此同时,驿站院落内,百里金铭凭窗而立,望着江陵城阑珊的灯火,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

      皇帝派李徽玉来,其用意他岂会不知?分明是既要借他百里家之力厘清漕运积弊,又要借李徽玉这块“皇子”的金字招牌震慑宵小。换言之,陛下对江陵乃至整个漕运系统,已然起疑。

      然而,观今日江陵百官,表面谦卑顺从,应对得体,除了晚宴那次略显刻意的试探,几乎寻不到任何错处。这般滴水不漏,反而更显其下暗流汹涌。这江陵城,看似平静,实则恐怕已是铁板一块,龙潭虎穴。想在此地找到突破口,查清漕运背后的真相,绝非易事。

      夜风拂过,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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