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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尽
暮色渐沉,最后一片残阳的余烬涂抹在荒芜的宫苑断壁之上,将那冬日里僵死的枯枝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大地无声的叹息。风穿过空寂的庭廊,卷起几片未化的碎雪,打着旋儿,最终落入结着薄冰的池塘,悄无声息。血色被掩埋,悲鸣已消散,连最深刻的烙印,也敌不过时光无声的冲刷。
当战马的嘶鸣与金戈的铿锵彻底沉入历史的底层,另一种繁华在曾经的焦土之上悄然滋生,带着截然不同的韵律与气息。
又是一年春暮。
暖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与若有若无的花香,吹拂过另一座繁华帝都的街巷。这里的飞絮更绵软,如同天上扯碎的云,纷纷扬扬,沾湿了行人青色的衣袂,也落满了那蜿蜒流过城区的、桨声欸乃的碧绿河水。
河水两岸,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侧是市井喧嚣,人声鼎沸,酒旗招展;另一侧,则静立着无数高门大宅,青瓦粉墙,庭园深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府邸之一,朱门高耸,石狮威严,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铁画银钩写着“谢府”二字。
府内,与外间的尘世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奇石罗列,曲径通幽,兰草与修竹点缀其间,透着一种精心雕琢又不失野趣的雅致。水榭之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却并非为了喧闹的宴饮。
一群宽袍大袖、褒衣博带的士人正席地而坐,围绕着蜿蜒流过亭阁的清澈曲水。羽觞(酒杯)随着水流缓缓飘荡,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赋诗一首,或饮尽杯中酒。这便是时下最风雅的“曲水流觞”之会。
主位之上,斜倚着一位年轻公子。他身着月白宽衫,衣襟微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尚未轮到他的羽觞,眼神似笑非笑地掠过席间那些或冥思苦想、或即兴高吟的宾客,唇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却又洞悉一切的笑意。
这便是陈郡谢氏的嫡子,谢珩。名满洛京,才华卓绝,是这顶级门阀中最耀眼的存在,也是这场雅集理所当然的中心。
“妙哉!王兄此诗,有竹林遗风!”
“不敢不敢,比起谢兄上月那篇《梨花赋》,差之远矣……”
奉承与闲谈在继续,丝竹声轻柔地伴奏。谢珩听着,目光却偶尔会飘向水榭之外,那片被夕阳染上金边的竹林,似乎那静止的翠色,比眼前流动的酒杯与诗句更有趣些。直到府中管事悄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谢珩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致,摆了摆手。管事会意,躬身退下。
不多时,几名抱着乐器的女子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入水榭一角,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跪坐下来。她们是府中蓄养的女乐,身份低微,只在主家需要时,前来助兴。
席间众人的注意力仍在诗酒之上,对这些乐伎并未多看一眼。
谢珩的目光随意扫过,本已打算继续神游物外,却在触及末位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时,微微一顿。
那女子与其他女乐并无二致,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碧衣裙,身形纤细,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但她抱着琵琶的姿态,却异常沉静,仿佛怀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与周遭的浮华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奏一曲《广陵散》。”座中一位微醺的宾客随口吩咐,带着几分酒后的狎昵与考验之意。
《广陵散》?此曲慷慨激昂,杀伐之气甚重,隐有孤愤不屈之志,向来难精,且意境深远,岂是这等身份低微的女乐能驾驭?席间有人露出玩味的笑容,准备看个笑话。
那女子闻言,并未惊慌,只是缓缓抬起头。容貌算不得绝色,却清丽如水墨点染,一双眸子尤其动人,澄澈如秋日山涧,此刻因要演奏,而沉淀下一种专注的光。她轻轻调了调弦,指尖拨动。
第一个音符跃出,如同金石相击,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那不是靡靡之音,也不是徒具其形的模仿。琴音初时低沉压抑,如黑云压城,暗流涌动;继而陡然拔高,变得激昂悲怆,如同壮士断腕,誓死不屈的决绝;指尖在弦上滚拂捻挑,金戈铁马之声呼啸而来,又带着深沉的无奈与苍凉。她整个人仿佛已与琵琶融为一体,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恸与孤高,那不是表演,而是灵魂的倾泻。
满座寂然。连原本谈笑风生的名士们都屏住了呼吸,面露惊容。
谢珩手中把玩的羽觞不知何时已悄然放下。他坐直了身体,方才那慵懒疏离的神色尽数褪去,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掩埋在尘沙中的明珠,牢牢锁在那抚琴的女子身上。他见过太多精湛的技艺,听过太多被赞誉的歌喉,却从未有一刻,如此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又悲鸣的力量所击中。
这琴音,这风骨,不该属于一个卑微的女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水榭中盘旋不去,仿佛连曲水都为之凝滞。那女子放下琵琶,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沉默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以琴音撼动四座的人并非是她。
席间爆发出惊叹与赞誉。
“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
“没想到谢府藏龙卧虎,一个女乐竟有如此造诣!”
“此女不凡,不知……”
席间的赞叹声此起彼伏,那微醺的宾客更是抚掌大笑:“好!弹得好!当赏!”随手掷出一小块银锞子,落在女乐们面前的地上。其他几位宾客也纷纷效仿,或有扔些铜钱,或有摘下随身小玉佩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与玩赏意味。
其他女乐皆低眉顺眼地叩谢,小心翼翼地去拾取那些赏赐。唯有那弹琵琶的女子,依旧低着头,身形却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并未立刻动作。那片刻的迟疑,落在谢珩眼中,清晰得如同白纸上的一滴墨。
谢珩没有理会那些嘈杂,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重新将自己藏入阴影的女子身上,唇角那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悄然染上了一丝真正的、名为“兴趣”的温度。
他随口唤来侍立在旁的管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叫什么名字?”
管事见谢珩问起,连忙躬身答道:“回公子,此女名唤云鬟,是去岁府中采买乐伎时一并进来的。据说出身寒微,是个孤女,只因精通音律,才被留用。平日在内院书阁做些整理典籍的杂役,偶尔宴饮才唤来充数。”
“云鬟……”谢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那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颈项的侧影上流转片刻,随即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不再关注。他重新拾起羽觞,对满座的赞誉与对那女乐的议论置若罔闻,只淡淡道:“诸君,酒尚温,诗未竟,莫要因一曲偶得的妙音,扰了今日雅兴。”
他是此间主人,一言既出,众人的注意力便被重新拉回到曲水流觞之上。丝竹声再起,谈笑复生,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曲,只是春日午后一段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
然而,当雅集散去,宾客尽欢而离,水榭重归宁静,只剩下仆役收拾残局时,谢珩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凭栏,望着脚下依旧潺潺的曲水,夕阳的余晖将他月白的身影拉得斜长。
“去书阁。”他忽然开口,对侍立在阴影中的贴身长随吩咐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长随愣了一下,公子平日最不耐烦去那满是陈腐气息的书阁,今日怎的忽然起了兴致?但他不敢多问,只低头应了声“是”。
谢府的书阁远离喧嚣,藏在一片幽静的竹林之后。阁内藏书万卷,缥缃盈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此时已是薄暮,阁内光线昏暗,只角落一隅点着一盏孤灯。
云鬟正踩在一个矮凳上,踮着脚,费力地将一册厚重的、刚刚晒晾归来的古籍放回高处的书架。她身形纤细,抱着那比她小臂还厚的书册,显得有些吃力。听到脚步声,她以为是负责锁门的婆子,并未回头,只轻声道:“嬷嬷稍候,即刻便好。”
话音未落,她手中那册书因放置不稳,猛地一滑,眼看就要坠地!云鬟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脚下矮凳随之晃动,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仰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那册险些坠地的古籍。
云鬟惊魂未定,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烛光摇曳,勾勒出谢珩那张俊美无俦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庞,他离得极近,身上清雅的熏香混合着一丝淡淡的酒气,瞬间将她笼罩。
“公……公子!”云鬟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从他臂弯中挣脱,踉跄落地,退开几步,深深垂下头,心脏擂鼓般狂跳。她身份卑微,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府中的主子,更何况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嫡公子。
谢珩却似浑然不觉她的惊慌,他掂了掂手中那册书,封面上是《乐府古辞秘注》几个古篆字。他随手翻开一页,正是记载《广陵散》源流的一章,旁边还有细密的朱笔批注,字迹清秀工整,见解却颇为独到。
“这批注,是你写的?”他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审视与探究。
云鬟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是……奴婢闲暇时胡乱写的,污了公子慧眼……”
“胡乱写的?”谢珩轻笑一声,将那册书放回案几上,指尖划过那些批注,“能将嵇康‘声无哀乐’之论与《广陵散》的杀伐之气勾连得如此精妙,若这也是胡乱,那满座清谈客,岂不成了痴人说梦?”
他的话语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字字敲在云鬟心上。她不敢接话,只觉得在他目光注视下,无所遁形。
谢珩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和摇曳的竹影,忽然问道:“你既通音律,又识诗文,为何甘于在此处,与这些故纸堆为伍?”
云鬟沉默片刻,低声道:“蒙府上收留,得一隅安身,已是幸事。整理典籍,亦可读书明理,奴婢……不敢有他求。”
“不敢有他求……”谢珩重复着她的话,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今日一曲《广陵散》,可是你的‘不敢有他求’?”
云鬟身形微颤,紧紧咬住了下唇。那首曲子,是她藏不住的真心,是她无法磨灭的过往,也是她此刻惶恐的根源。
见她如此,谢珩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高墙深院,规矩森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除了将真实的自己深深掩藏,又能如何?他方才那一瞬间升起的、想要探寻更多的兴致,似乎被这现实的壁垒轻轻挡了回来。
“罢了。”他摆摆手,语气恢复了疏离,“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走出了书阁,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云鬟一人,对着那盏孤灯,和他离去后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冷香。她缓缓抬起方才被他扶过的腰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人的温度。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有惊惧,有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悸动。
而走出书阁的谢珩,迎着微凉的夜风,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金戈铁马的琵琶声,以及那双在烛光下,惊慌却依旧澄澈的眸子。
看来,这沉闷的府邸里,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趣致。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悠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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