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阿斯塔环顾四周，为数不多闲着的仆人早去玻璃花房看热闹了，神堂四下无人。她飞快地卷起警服和警徽，把仿品原样摆好，挟着赃物一路逃离黑崖山庄。
　　对不起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在心里给那位殉职的警员念了句祷词，横竖他的遗体有家人祭奠，想来也不会计较太多。
　　从黑崖山庄去西区的路有点远，阿斯塔搭了个便车，总算在两小时后到了西区。从港口而来的海风穿过隘口，一如既往带来腥咸。帆街市场早已没有清晨的热闹，不过叫卖声仍此起彼伏，欣欣向荣得不像一个暴力组织的地盘。
　　“哟，阿斯塔，好久不见！”一个板寸头、高个子、大嗓门的青年朝阿斯塔挥手，身边的两个跟班随即附和。他叫克拉瓦，年纪比米沙大不了多少，不过架子可厉害得多——他负责巡视帆街市场，买卖之地的钱财和争执从没少过，这也算是个重要的活，于是他能指挥三五跟班，在这里大摇大摆。
　　阿斯塔扯出笑脸，迎上前去，熟练地给三人递烟，然后划着火柴，讨好地凑到克拉瓦的嘴边。她多数时候在这里销售猎物，跟克拉瓦打好关系总不会有错。
　　“你最近咋都不来市场了？咱哥几个吃鱼早吃腻了，给咱带点野味换换口味啊！”克拉瓦嘴角叼着烟卷，一掌拍在阿斯塔肩上。
　　你们家老大都不会这么跟我要贡品。阿斯塔心里翻了个白眼，嘴角吊着讪笑。“哎呀，巡猎打的猎物都是小姐的，哪里有我的份？”
　　“所以说嘛，别给那些女人舔鞋了，跟她们混才没前途呢。”克拉瓦清清嗓子，一拍胸脯，“赶快加入鲸帮吧！我们这里有很多好男人哦，有什么肯定都先分你一份！”
　　“也有很多花言巧语的男人哦。”阿斯塔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得向吉丽尔姐姐讨教讨教。”
　　克拉瓦顿时咳嗽起来，他的跟班一个努力憋笑，另一个看向别处。
　　“行行好，你可别向那婆娘讨教。”克拉瓦长吁短叹，“她最近越发彪悍了，还带动那帮姑娘都排挤我。唉，鲸帮比你脾气好的姑娘可没几个，我看老大就是太放任她们了……”
　　“哎呀，你哄哄她就好了嘛，摘几朵花，弄条银项链，再不济说点好话，女人大多都这样。”阿斯塔敷衍几句，随后话锋一转，“对了，说到老大，他在港口么？”
　　“当然在啊，前几天才回来，据说搞了一批好货。”克拉瓦的眼中闪出兴奋的光来，伸出食指和拇指，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听说斯卡波利亚的军队都在用呢，标尺打到一千米！想想，一千米！人快跑没影了都能给毙掉！”
　　你能在两百米内打中就不错了。阿斯塔心想，不过说出口的是另一番话：“那真是很少见啊，老大这几年很少亲自出海的。”
　　“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老大以前是干什么的。诺森那边好久没动作，陆地的事不咋要紧，他就回海上去了。”说完，克拉瓦投了阿斯塔一记眼刀，“喂，话说你真的不跟鲸帮的弟兄们联系了吗？连老大出海都不知道？黑崖山庄大少爷的靴子那么好舔？”
　　一点也不好。阿斯塔回想起那天狭窄的车厢，皮革和马油的气味刺痛鼻腔。“哪有的事！我家小妹不还在黑崖山庄吗，再怎么样都得捧着他点。”
　　“把你家小妹带到鲸帮不就行了。”
　　“她太小了，看不得打打杀杀。”
　　“哪有那么娇贵！”克拉瓦嗤之以鼻，“看看咱们收留的那些流浪儿，也是十来岁的年纪，跟船的巡街的都有，哪个怕见血的？”
　　爱什莉又不是流浪儿。阿斯塔很想反驳，但跟克拉瓦争辩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她结束了话题：“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去找老大呢。他现在在哪？”
　　“不清楚，说不定去喝酒了。不过他最近住在沙丁鱼巷，晚上应该会回去。”克拉瓦试图讲句俏皮话，“他在那里可吃得饱。”
　　好无聊啊。阿斯塔干笑几声，迅速告别了克拉瓦和他廉价的幽默感。
　　沙丁鱼巷正如其名。瓦顶、木板顶和铁皮顶的房子挤作一团，无论是形态还是气味都很像沙丁鱼群。对于莱锡第二大帮派的老大来说，这种住所实在寒酸。几乎所有认识灰鲸的人都这么想，也都毫不意外——灰鲸对于生活品味的追求一直是帮派的最低点，他对住所的要求只有两个：单间，能看到海。
　　阿斯塔在沙丁鱼巷转了个来回，没有找到灰鲸。也是意料之中，他一直行踪不定，于是她打算先去旧仓库。说是仓库，不过实际上发挥了福利院的作用，那些投奔鲸帮的小孩都聚在那里。正因为那地方以前是仓库，空间大到能同时装下卧室、餐厅和教室。
　　旧仓库离沙丁鱼巷不算远。它坐落于码头的北侧，砖砌、瓦顶，几百平方，只有六扇窗。两个男孩正在门前的泥地上玩摔跤游戏，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下注的观众，赌注是一盒饼干——帮派的言传身教。阿斯塔一走近，屋顶上立刻探出几只脑袋，鬼知道这帮小孩怎么爬这么高的。
　　“嘿，什么人！”一个脑袋嚷嚷道，充其量只有八九岁，乳臭未干，恐吓的本事还很不到家。
　　“新来的？”阿斯塔喊了回去，“不认识阿斯塔大人？”
　　回应她的是一块泥团。投掷的本事也不到家，那块泥巴歪歪斜斜落到她前方三米的地上。阿斯塔从左肩卸下弓，装作要教训他们的样子，那些欺软怕硬的小脑袋们便叽叽喳喳地缩回去了。
　　“别拿箭对着小孩子啊。”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斯塔扭头一看，只见德米特里倚着门框，正饶有兴味地看向她。这男人丝毫没有□□气质，身形瘦高，有点驼背，两鬓斑白，眼角下垂，总摆着一副堪称讨好的笑容。他干的事也恰如其表，负责管理这所名为仓库的福利院，有时候也处理些帮派的琐事，大多是记账、做饭、处理小矛盾一类，远离前线，非常和平。
　　“哎，大叔你在啊。”阿斯塔挥了挥手，举起装警服和警徽的包裹，“我来送货。”
　　德米特里抬了抬下巴，没有挪窝的意思：“好啊，送到诺林街219号去。”
　　“诶？又要我跑腿？”阿斯塔哭丧着脸，“这活是老大跟他们接洽的，交货肯定也是老大去嘛，我哪敢僭越……”
　　“咱老大忙着海钓呢。”
　　钓鱼跟生意哪个重要啊！阿斯塔把“不要作死”在心里默念三遍，这才压下吐槽的欲望。“至少派亲信去嘛，比如安东尼什么的……”
　　“那我现在封你为鲸帮临时特派员。”德米特里不以为然地一挥手，于是一顶没啥用的高帽子扣在了阿斯塔头上。“现在你可以代表老大了，去跟客户接头吧！”
　　阿斯塔一时间觉得鲸帮前途一片黑暗。
　　又是一个钟头，黄昏时分，阿斯塔再次跳下马车。她唯一庆幸的是诺林街在西区和北区交界，她总不至于天黑后才能回家。
　　诺林街的公寓比港口区更加整齐，路灯明亮，楼栋间点缀花坛，住户大多是中产阶级。此时刚好是下班时间，许多身着笔挺西装和锃亮皮鞋的绅士来来往往，混杂少量职业女性，她们戴着简洁的帽子，裙装低调而不乏品味。阿斯塔穿梭其中，格外突兀，几位年轻女性皱眉掩鼻，小步避开阿斯塔身上兽皮和鱼虾的腥膻。
　　诺林街219自然也是公寓。一共四层，每间屋都是三室一厅。煎锅里的黄油溢出香气，在门外都能闻到。阿斯塔敲了敲门，大约两分钟后，门打开了一条缝。瘦高的身材，大而圆的黄铜眼睛，是齐赛勒。
　　“嗨，又见面了。”阿斯塔朝他打招呼，视线穿过门缝，绕到屋内。沙发上铺着张花纹繁复的毯子，毯子上躺着一个人——与萨玛尔有三分相似的轮廓，同样明亮的蓝眼睛。不过再看一眼，还是能明显发现他的年纪要大一点、下巴要长一点、神情也更疲惫更警惕一点。
　　“啊……你……你有什么事？”察觉到阿斯塔的视线，齐赛勒连忙挤进门缝，用身体遮挡窥探的视线。
　　“被某人拜托送个货。”阿斯塔晃了晃手中的包裹，“先说好，我可没偷看哦。”
　　“那，那当然，我相信你。”齐赛勒看起来松了口气，接过包裹，“之前帮忙传话也非常感谢。船员们的状态都还好，帮大忙了。”
　　所以他们买通了别人。阿斯塔说不准这是不是好事，她少了一份收入，不过这也意味着她更容易从这些破事中脱身——如果有必要的话。“那敢情好。如果佩林他们能顺利出狱，你们就快点离开这里吧。”
　　齐赛勒扯出一个笑容：“正有此意。”
　　“所以，有眉目了？”阿斯塔问道，见齐赛勒怔愣，又补了一句，“出狱的事。只要收了钱，就是有机会。”
　　“呃，也，也不是这样……”
　　“警长没松口？”
　　“我们在尝试其他的方向。”
　　“坎纽斯？”
　　“这倒不是……”
　　话说到一半，屋里突然传来几声警告性的咳嗽，齐赛勒立刻噤若寒蝉。阿斯塔露出些惋惜的神色，耸了耸肩，齐赛勒歉意地笑笑，低声说了句“拜拜”，就关上了门。
　　不是警长，不是莱斯彻，那还有谁呢？阿斯塔走上路，心里盘算。莱锡的名门望族肯定不止坎纽斯和帕奇德，但她跟大多数权贵都不熟，只能在带夫人小姐巡猎时能听到只言片语。想来天南星号的人也差不多，或许会有人高看他们一眼，但那也是相对于莱锡的庶民而言。老牌权贵不可能给他们任何许诺，而能被他们说服的又难以抗衡坎纽斯和帕奇德。
　　那□□或许就是“另一个方向”。阿斯塔想起诺森，他手下的帮派有着莱锡最大的地盘和最多的人，在警局也有不少内应。鲸帮相对而言不是什么好选择，鲸帮跟警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想从监狱捞人除了砸钱就是砸墙。而鉴于鲸帮现在跟诺帮还没开战的意思，灰鲸肯定不会劫狱。
　　但阿诺德的行动还是很怪。阿斯塔百思不得其解，付钱给□□去偷东西是否有点太小题大做？就算觉得□□可能有更多不法分子，说不定擅长偷窃，但说到底，他们要殉职警员的遗物干什么呢？就算是有什么奇怪的魔法，阿斯塔也想不出来殉职警员的遗物跟捞人有什么关系，总不能召唤亡灵，让死人做什么证言或原谅谁吧？
　　算了，不想这些了。阿斯塔叹了口气，放弃理解那群魔法师的脑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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