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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风起青萍
许泠川一口气跑出去好远,直到胸腔内再挤压不出一丝的余力,他才慢半拍的缓缓停下,鼻腔酸涩,分不清是被冻出来的还是什么。
他抱住胳膊,哆哆嗦嗦的往衔琅阁走,皮肉所受寒风的鞭笞之苦,仍不及此刻内心万分之一的痛楚。
方才的行径一定又惹师尊厌恶了,他开始絮絮叨叨的在内心批判自己——
为何总是在他面前出丑呢?明明平日里也算谨慎稳重。
这下好了吧,好不容易拉近一点的关系,如今算是彻底破灭了。
这也倒罢,偏偏还那么倒霉,撞上了刚刚那一幕……
少年心烦意乱地推开门,打水烧水,把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浴桶内。眼前却还在不断闪回,那薄愠含煞的容颜,那微妙关切的话语……到最后,唯余一句“丢人现眼!”的刺痛。
咕嘟咕嘟——
他在水中越浸越深,自我折磨般赌气,可纵使如此,脑子却不听使唤,强迫似的开始翻起旧账来。
从大殿拜师的压迫、青玉广场的难堪、三剑之约的凶险,陈观雪好像一点没有变过,冰冷疏离,高悬之月。从前百般为难他都坚强的挺过来,如今倒叫这句怒极而口不择言的斥骂给伤到,未免太没有出息了。
可是,直觉告诉他,自己心底真正在意的似乎不是这件事。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那袭密不透风的罩袍下,是否正穿着只有师尊才有的云纹白锦,那样洁癖的人,却容许别人穿他的衣物,该是何等的关系深厚。更遑论,今日还因此人得了师尊的责备——安分点,别吓他。
那姓白的便那般不禁吓吗?!
到底何方神圣,惹得师尊如此在意!到底为何?!!
许泠川猛地冲出水面,憋闷至极的胸口剧烈起伏,四溅的水花泼洒一地,他却根本不敢低头,怕窥见那一道狼狈至极的倒影。
良久,他重新恢复镇定,扯过浴巾胡乱揉搓着枯黄的头发,动作太大,不慎扯下几根,捏在掌心里如同野狼的毛发,又焦又硬。
隔日清晨,沉闷浩荡的钟声响起,敲击在一夜不曾安枕之人的心脏上,带着股窒息般的、惊心的镇痛。
曦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将衔琅阁内染上一层冷调的暧色。
许泠川睁开眼,眼底带着些许血丝,脖颈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被拉扯过的酸痛感,昨夜混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让他喉头一哽。
但耳边恼人的钟声刚刚结束,许泠川似有所感,忙利落地起身,鞋子也没穿的扑到窗户旁边,远处天际极快地划过一抹熟悉的淡蓝色灵光,他眯眼费力的辨识着,那边是宗门大殿的方向,今天有晨会,看来不必前去问安了。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直觉冷落,但额际的阵痛让他不想深思,快速的洗漱穿戴完毕,也便御剑匆匆往学宫而去。
然,与此同时,威仪煊赫的宗门大殿内,空气凝沉如铁。一道道裹挟着怒意与质疑的诘问,犹如寒箭离弦,破空而至,根根直刺殿内某些人的心脉要害。
三位平素深居简出、却在宗内辈分极高、门生故旧遍布各峰的外门长老,正立于殿中,自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
为首的松溪长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浑浊老目皆隐在浓白眉须之下,手中拂尘轻扫,端的是一派傲骨高风。
“开源节流,共度时艰,老朽等岂有异议?”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缓,力透千钧,“如今宗门上下,谁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新政推行,贵在一视同仁。为何独削外门用度,断寒门弟子晋升之路!”到此,他冷冷嗤笑,“那内门呢?内门诸峰又可曾裁撤半分用度、削减一厘开销,以为表率?!”
“表率?哼!只怕有人自己便立身不正!”第二位松烛长老性如烈火,他不耐烦打官腔,开口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敢问掌门,二公子推行新政期间,其门下亲信羽仲天,于洞府连摆三日豪宴,灵酒如泉,珍馐似山,往来皆是各峰要职长老及弟子!这般行径,恐怕不止与新政节俭二字毫无关系,更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更有收受贿赂、结党营私之嫌吧!”
“尔等切不可妄语!”眼见着掌门的面色越发黑沉,羽仲天再也沉不住气,出列急辩道:“没有证据便是构陷!我们二公子……”
“启禀掌门,证据在此。”
松垚长老全无废话,手袖一挥,记载着所有罪行的一叠玉简直接飞入廖肃云案头,也不管后者对他这般无礼行径是何等震怒。
“老朽修炼至今,修为再无寸进,寿元更是所剩无几。没什么好顾忌的!总之,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还请掌门圣裁!”
语罢更是一揖到底,再抬首时老泪纵横。
不论如何,这为外门发声的三位长老,其人选都定的太好了。德高望重,赤诚之心,悍不畏死,有理有据。人情事理全叫他们占了个遍,这次那廖冰狸就是不死也得给他脱层皮!
廖冰语垂下眼帘,暗自冷笑。
只是某一刻,头顶盘亘不去的一道冷冽审视的视线还是将他叫起。猝然抬头,却只能捕捉到陈观雪转挪目光的余波。像羽毛尖尖搔过心眼儿子似的那般痒,廖冰语不禁有些失神。
他……在看我吗?
“父尊明鉴!孩儿绝无此心!孩儿只是……只是一心想着为宗门分忧,急于求成,以致思虑不周,酿成大错!请父尊重罚!”
寂静的大殿内,廖冰狸那噗通一跪,狠厉干脆,几乎震得满地玉砖都跟着嗡鸣不休。他此刻已面无人色,冷汗浸透内衫,磕头磕得几乎都要渗血,语气也抖得完全不成调子。只有一双满含悲戚恳切的眼睛,稍有余裕便要向端坐于高天宝座之上的廖肃云投去可怜的一瞥,显然也是知道,这里唯一能保他的人是谁。
其身后羽仲天见状,更是配合得当,只见他目眦欲裂,厉声嘶吼:“三位长老,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几位醉心修炼,向来不理俗务,羽某倒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给您三位递了话?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搜罗这么多的证据,某些人还真是良苦用心啊!”其目光怨毒如蛇,死死咬向一旁静立的廖冰语。跟着又向上首的廖肃云、陈观雪方向遥遥一拜,慷慨陈词道:“掌门!仙君!二公子冤枉啊!怕不是某人在背后授意,见二公子得掌门信重,心怀嫉恨,不愿见权柄下放,才联手构陷!此等行径,与魔道宵小何异!”
莫清心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欲踏步反驳,却被廖冰语一个极淡的眼神悄然制止。只见少宗主微微垂眸,长身玉立,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恶毒的指控与眼前这场风暴皆与他无关,超然物外。莫清心只得死死攥紧拳头,将沸腾的怒火强行咽回肚里。
殿内其余长老皆屏息凝神,如履薄冰,无人敢在此刻发出半点声响。尤以五峰峰主为甚,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老僧,泥塑木雕。就连一向偏帮于他的廖肃云也并未在此刻立即开口。
廖冰狸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羽仲天焦急绝望地望向不久前还信誓旦旦、私下往来密切的回春谷谷主、造物阁主等人,却见他们此刻或眼神飘忽,或低头专注地研究着袖口符纹、腰间玉佩,无一人敢与他有丝毫目光接触。一颗心,瞬间沉入无底寒渊。
终究是根基浅薄,骤得权势便忘乎所以,岂是在这宗门泥潭里深耕多年、早已盘根错节的廖冰语的对手?
松溪长老见状,深藏于白眉之下的浑浊老目,悄无声息地向云台之上的陈观雪投去隐晦一瞥。后者似无所觉,正揭起杯盖,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子,就仿佛满殿纷争与他无关。
然则,就在松溪长老收回目光的刹那,有人同他密语传音道:“尽可施展,后顾无忧。”
此话一落,松溪这老儿原本微阖的双目骤然睁开,眸光锐意难当,直指宝座之上的廖肃云。他轻抚眉须,再次缓缓开口,直指这位宗主最不愿被触及的核心,“此前老朽等皆奉命在秘境险地中为宗门搜寻资材,未及迎候掌门法驾归来。正好借此机会,请教冰狸师侄,此次随掌门出行,与各宗谈判,究竟为我上仙宗争得了何等切实利好啊?也好让我等门下那些因新政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险些酿出大祸的弟子们,能得个明白,安心为宗门效力。”
此问语气平缓,却角度刁钻,如同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向了廖肃云最不愿多谈、甚至可能并无多少亮色成果的谈判旧事之上。关乎宗门全体利益,为灵石琐碎缠磨地几乎没了耐心的众长老,几乎在此问一落,便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纷纷投向自家宗主。
廖肃云顿时汗如雨下,此时此刻,他再无法端坐沉默。只得趁无人跟着发作之前,猛地一拍宝座扶手,玄铁与灵木撞击发出沉闷巨响,声荡寒殿,扰得众人皆惊。
“够了——!”
殿内霎时死寂,落针可闻。
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向跪伏于地、抖如筛糠的廖冰狸,厉声斥道:“不成器的东西!本座予你权柄,是望你为宗门分忧,而非让你结党营私,惹得天怒人怨,动摇宗门根基!你太令本座失望了!”
“弟子知罪!弟子罪该万死!”
这般架势,任廖冰狸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接着缠磨下去。只得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犹作满脸悔恨,一派真心悔过之意。
“即日起,撤销廖冰狸在执事堂一切职司!扣除其三十年份例,转补外门弟子!闭门思过,没有本座命令,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廖肃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然而,他对松溪长老关于谈判成果的追问,却依旧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回避了过去。
那松溪长老花白的眉毛微动,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还欲再言。
恰在此时,廖冰语适时出列。他先向廖肃云躬身一礼,声音清朗沉稳:“父亲息怒。冰狸年轻识浅,行事莽撞,以致酿祸。如今既已重罚,还望父亲予他一个戴罪立功之机。”
他此言看似为弟求情,实则为这场风波按下暂停键,将众人注意力从父亲的窘迫中引开。旋即,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宗门之弊,非一日之寒!经此一事,弟子深感抚恤功臣、普惠弟子、革新旧制乃当务之急!故斗胆建言——”
话音未落,他袍袖一拂,一枚玉简飞旋而出,灵光乍现间,已将数条清晰政策投影于大殿虚空之上!
早已侍立一旁的莫清言即刻出列,声如金玉,代为宣读:
“其一,抚恤功臣,安定人心:即刻起,详查核定所有弟子于仙魔大战中所立功勋,依功勋等次,发放额外灵石丹药抚恤,以示宗门不忘忠勇。”
“其二,普惠弟子,夯实根基:严令回春谷,所有基础疗伤、修炼丹药,必须在保证药效前提下,压价三成,严控成本,绝不容许丹药成为我宗弟子求道之阻!”
“其三,开源节流,汰旧换新:即刻拆除遍布宗门的‘九天伏魔大阵’!此阵于战时固然有功,然如今休眠状态下,其核心仍在疯狂汲取海量上品灵石灵力,空耗库藏,已成宗门巨大负累!”
“其四,重启互市,流通有无:全面开放因战乱中断之交易互市,允许回春谷、造物阁、天机峰将低阶法器、常用丹药、基础功法秘籍置于互市交易,促进资源流转,活跃宗门经济。”
“其五,变废为宝,物尽其用:库房内堆积如山之战时旧式制魔武器,全部交由造物阁研究改制!可尝试转为勘探寻宝、日常修炼之用。虽难回本,却也远胜徒占库房、形同废铁!”
每念出一条,台下人群中便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骚动。尤其是中下层弟子和外门长老,眼中无不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这五策,条条切中时弊,件件普惠弟子,方才死寂的大殿,此刻已被一片激动的议论声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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