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坑

　　卯时刚至，天才蒙蒙亮，青云寨的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但陆骁，已经在地狱里了。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面无表情地站在沈君白的床前，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长袍，准备伺候他的主人更衣。

　　床上，沈君白正虚弱地半靠着，脸色苍白，呼吸浅浅，他掀开锦被，站起身后极其自然地伸出了双臂。

　　“陆公子，”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有劳了。”

　　陆骁翻了个白眼，开始认命地抖开了那件外袍。

　　然后，他就懵了。

　　这破玩意儿，左一个系带，右一个盘扣，里三层，外三层，光是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他一个常年穿衣服不超过三个动作的武夫，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那个……袖子在哪？”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噗嗤—”门外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偷笑，像是怕被发现，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奇怪的猪叫。

　　不用看也知道，外面肯定已经围了一圈吃瓜群众了。

　　陆骁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陆公子，你……是想给我穿上，还是想给我盖上？唉。也罢，天凉了，盖着也暖和。”

　　“陆公子，这衣领……似乎有些歪了。不过无妨，我这人向来随性，不拘小节。”

　　“陆骁。”沈君白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

　　“又怎么了？！”陆骁忍无可忍地抬头。

　　“没事，”沈君白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就是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半个时辰后，陆骁浑身是汗，终于将这套行头给沈君白穿戴整齐。而沈君白，则全程闭目养神，任他摆布，偶尔在他即将暴走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咳嗽两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好了！”陆骁拍了拍手，感觉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

　　“唔……”沈君白缓缓睁开眼，动了动身体，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陆公子，这腰带……好像有些勒着我了。唉，罢了，许是我的错觉。”

　　陆骁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

　　他忍着一拳把那张脸打歪的冲动，又上前，粗手笨脚地将那根绣着雅致竹纹的腰带松了松。

　　“这样呢？”

　　“好像……又有些松了。”沈君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辜。

　　门外的偷笑声，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陆骁猛地回头，冲着门缝吼道：“笑什么笑！都没事干吗？！再笑，今天操练翻倍！”

　　门外瞬间鸦雀无声。

　　沈君白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无妨，慢慢来。毕竟陆公子平日里舞刀弄枪惯了，做不惯这些俗务，也是情理之中。”

　　“谁说我做不惯！”陆骁胜负欲瞬间被激发，一把扯过腰带，用上了他捆绑俘虏的力气，狠狠一勒！

　　“嘶……”沈君白瞬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三分，“陆公子……是想勒死我，好提前结束这一个月的赌约吗？”

　　陆骁：“……”他倒是想！

　　“束发。”沈君白又施施然地坐下，递过来一把木梳。

　　陆骁捏着那把小巧的木梳，对着那头顺滑如绸缎的长发，竟不知从何下手。

　　他笨手笨脚地梳理着，结果越梳越乱，最后忍无可忍，直接上手，把那头长发揉成了一个……鸡窝。

　　“你俩干啥呢？欧呦，鸡窝成精了？”燕静姝抱着臂，好笑地靠在门框上。她刚巡山回来，就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一看，好家伙，这画面实在是……太美，没眼看。

　　看见燕静姝，陆骁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睛瞬间就亮了，刚想开口告状，却被沈君白抢了先。

　　“咳咳……寨主见笑了，”沈君白虚弱地叹了口气：“唉，都怪君白，非要麻烦陆公子。他毕竟是将门之后，锦衣玉食，做不惯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倒显得我……像是在故意刁难他似的。”

　　听听！这是人话吗？！

　　陆骁气得差点当场去世。明明是他花样百出地刁难人，怎么到了他嘴里，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燕静姝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陆骁手里的梳子，三下五除二，就帮沈君白把那个惨不忍睹的鸡窝头，重新梳成了一个整齐利落的发髻，还顺手用一根青玉簪固定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陆骁在旁边看着，彻底傻眼了。

　　他认识燕静姝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还有这项技能！他只见过她舞刀弄枪，何曾见过她这般……贤惠？

　　沈君白从铜镜里，将陆骁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

　　“行了，多大点事！”她拍拍手，搞定收工。随即又在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陆骁，“喏，你爹从北境给你寄来的家书，刚到的。”

　　“我爹的信？”陆骁精神一振，瞬间将刚才的憋屈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上的字迹，遒劲有力，一派武将风范。内容却与这字迹截然不同，通篇都是一个老父亲对自家傻儿子的唠叨与嫌弃。

　　“怎么样？陆叔叔说什么了？”燕静姝好奇地问。

　　“咳，我爹就是瞎操心！”陆骁嘴上抱怨着，脸上的得意却藏都藏不住，“他骂我不务正业，在山里鬼混，让我别给你添乱。还说……还说北境最近和蛮子有点小摩擦，军务繁忙，让我在这好好跟你学本事。”

　　他顿了顿，又献宝似的把信往燕静姝面前凑了凑：“你看你看，他还说我哥前阵子刚立了军功，得了嘉奖！我哥可是我们北境年轻一辈里最厉害的先锋！”

　　沈君白看似在整理衣袖，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封信。他听着陆骁那压不住的兴奋语气，心中仿佛被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不疼，却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楚。

　　原来，正常的父子，是这般模样的吗？

　　“哦，对了，”陆骁陆骁看完信，一扫之前的憋屈，他看着燕静姝，半是炫耀半是认真地说：“我爹还在信里催我，让你早点嫁过去！他说等打了胜仗，就回京为我们操办婚事！”

　　他再次重申那个儿时的诺言，眼神灼热：“姝姝姐，你等着！等我功成名就，一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少年人的誓言，坦荡又炽热。

　　燕静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告白弄得一愣，随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滚蛋！想娶我，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外围巡逻的兄弟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当家！不好了！那伙黑甲骑兵，又出现了！”

　　此言一出，房间内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

　　燕静姝的脸色沉了下来：“在哪里发现的？他们有多少人？想干什么？”

　　“就在山下三十里外的官道上，大概有十几骑。他们什么也没干，转了一圈就走了！”

　　沈君白和燕静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聚义堂内，气氛严肃。

　　“都说说吧，怎么看？”燕静姝开门见山。

　　雷猛一拍桌子，声如洪钟：“管他什么黑骑白骑，敢在咱们地盘上撒野，打出去就是了！我看，直接点齐人马，干他娘的！”

　　杜文远摇着扇子，沉吟道：“不可冲动。对方来历不明，战力强悍，硬碰硬并非上策。依我之见，当以守为上，静观其变。”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沈君白。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青云寨真正的主心骨。

　　沈君白坐在燕静姝的左手边，此刻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仿佛在场的紧张气氛与他毫无关系。

　　而陆骁，作为沈君白的“贴身仆人”，此刻正憋屈地站在他身后，负责端茶倒水。

　　沈君白似乎感受到众人的注视，这才缓缓放下茶杯，轻咳了一声。

　　“茶，有些凉了。”他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

　　陆骁拳头瞬间捏紧，骨节“咯咯”作响，咬着牙拿起茶壶，为这个狗东西续上滚烫的热水。

　　沈君白满意地呷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们地界，探而不攻，行踪诡秘，目的绝不简单。”

　　“青云山，南通官道，北扼边境，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如此谨慎地勘察地形，其图谋，绝非一山一寨那么简单。”

　　陆骁看着沈君白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运筹帷幄的模样，又嫉妒又憋火。凭什么？他有哪点比不上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小白脸？

　　就在他愤愤不平之际，那该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咳……手有些酸了。”沈君白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陆骁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认命地上前，僵硬地为沈君白捏起了肩膀。

　　燕静姝看着这一幕，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头疼，想开口制止。但看着沈君白那副一边分析正事，一边心安理得使唤人的认真模样，她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人家是伤员，还是功臣，提这点要求，合情合理。

　　嗯，非常合理。

　　“这伙人来历不明，战力又强，若任由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窥伺，终究是心腹大患。”沈君白边说边指了指另外一边肩膀，示意陆骁换一边。

　　“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沈君白享受着仆人的服务，抛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我们可以伪造一份山防图，故意泄露出去，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然后设下埋伏，抓个活口回来，一切便可知分晓。”

　　“我同意！”

　　话音刚落，陆骁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沈君白的肩膀，主动请缨：“姝姝姐！让我去！我保证把他们的头领活捉回来！”

　　这是他洗刷耻辱的最好机会！他要用一场漂亮的胜仗，向所有人证明，他陆骁，不是一个只会端茶倒水的仆人！

　　沈君白回头看了他一眼，“陆公子勇气可嘉，只是……战场之上，光有匹夫之勇，可是不够的。”

　　“你！”陆骁气得又要发作。

　　“好了！”燕静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就按军师的计划办！”她看向陆骁，眼神里带着信任，“陆骁，你带领雷猛和一百名精锐弟兄，负责正面伏击，务必打得干脆利落！”

　　随后，她又看向沈君白：“军师，你随我，带领另一队人马，从侧翼包抄，断其后路，随机应变。”

　　“是！”陆骁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挑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君白，仿佛在说：等着瞧，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将才！

　　沈君白则是看着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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