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6 章
叶纪知透过车窗看向远处,能看到皑皑雪山,向下俯瞰,路的另一侧能看到山坳,其间时常出现盖了半截的钢筋水泥裸露的小楼,让人像看见衣衫褴褛的孩童一样泛起愁绪。
一路开过来,前半程有些堵车,临近她们要去的县时,车辆渐少,村里灰色的柏油路上标识线还很新。
到了之后,天色已晚,几人打算先在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工厂。
“楼上还有三间空房,都是标间,一间两个小床。”
招待所的负责人余元招呼着四人,回头叫身旁一个孩子帮忙拿行李,孩子看起来十来岁的样子。
“这是我侄子,平时不上课的时候就过来帮忙,叫他平龙就行。狗子叫旺财,很乖,不咬人的。”
被夸很乖的旺财,在四人中间窜来跳去,嗅了半天,觉得无聊又一溜烟跑走了。
工厂出事之后,村子在这里设了一个临时诊所,让卫校毕业的余元负责。现在大家都稳定了,住在县医院,这里就勉强改成了一个招待所,旁边还有一个破败的只剩一台机器的加油站。再往深处,有着稀稀落落的房屋。只是在工厂关了之后,不少人都外出打工,人气骤降。
招待所没有食堂,但是有厨房,他们谁也不打算做饭,决定这一顿就用泡面解决。余元想要帮她们准备好,被几人劝去照顾另一间生病的房客。厨房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宋遥和岳溪负责烧水泡面。
路平两手抬着一张折叠小桌,放到大门附近摆开,他觉得这里空气更好一些。
叶纪知一趟运送两个小板凳,运了两趟。方方正正的小桌,四个人正好。
摆好桌凳后,叶纪知对着大门,漫不经心地坐下,视线从斑驳的墙面跳到门外。
招待所大门上方有一处遮雨棚,白天不会注意到的细小破洞,夜里和灯光携手,在灰扑扑的大地上洒落星辰。苍茫暮色中,凉风无形地扯着落叶来回走动,吵得哗哗作响。
路平看着叶纪知挺直的腰背,徘徊了几步,又转身拿了个抹布把桌面擦了一遍,然后把抹布放回原处,这才走过来磨蹭地坐在叶纪知身旁。
一时的安静有些尴尬,路平主动开口找了个话头。
“导演说他们明晚到。”
“嗯,我看到了。”叶纪知点了下头。
路平鬼使神差地问出一个毫不相关地问题:“你真的不想来做新闻吗?”
叶纪知扫了他一眼,不明就里。她猜不准路平是单纯问问题,还是真心想挖她去《纵横报》,路平这个代理主编的位置,坐得很艰难吗?
她反问道:“你现在做主编会有业绩压力吗?”
路平犹豫了一下,给出肯定的答案:“一定有。”
“现在不是新闻的时代了,我眼中的新闻,就该亏损。要么亏损着做,要么不做。我水平有限,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带着我心中的新闻走向盈利。”
叶纪知不管路平是什么目的,坦率地实话实说。新闻是大众最触手可及的保障,可如今也不是触及了就能喊出声来的。
路平沉默半晌,真心实意地重重点了两下头:“你说得对。”
人均自媒体的时代,记者已经渐渐变成了信息收集者。如果时效占第一位,记者没有时间去挖掘每件事情的背后隐情,事实就会苍白;如果真相占第一位,那他们的新闻只会像石块抛进大海,水花永远不是他们溅起的。
假如只是文字优于非专业人士,那记者和编辑又有什么差别?所以到底有谁能抓好这一切?怎么才能做到?
“路平?”叶纪知打断了路平的魂不守舍。
路平忙拘谨一笑,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是不是太累了?两边事情一起跑。”叶纪知关心地问。
路平摇摇头否认,但又顺从地说起丁晖他们几个记者最近态度特别不配合,让他操心不已。
“……我们以前,关系真的挺好的。”路平回忆起以前和丁晖跑外勤,经常干个通宵,结束时离谁家近就去谁家睡,不由心里五味杂陈。
他忍不住问叶纪知:“如果是你弟弟?他会怎么处理?”
“阿其?”叶纪知有些错愕,她视线低垂,轻声说,“他没什么耐心,可能会直接招聘新记者吧。大方一点,给够赔偿,这不是一件难事的。”
叶纪知说的这些路平其实都懂,只是下定决心很难。
叶纪知看他一脸为难,冷静地替他说出心底话:“其实招新的记者,纵横报一样运转;你发愁的这几位记者,换到别的报社,也一样生活……”
“快帮我接一下!接一下!”岳溪慌张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叶纪知起身迎上去,解放岳溪的左手,见面汤简直快要溢出来,惊叹不已:“这怎么……水也倒太多了。”
“豪华版泡面!每碗加了一根火腿肠和一个卤蛋。”宋遥一边夸耀,一边把手中的一碗递给路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岳溪感觉气温骤降,被窝冰凉。她窸窸窣窣地在被窝里搓着双手,又怕搞出小动静把叶纪知吵醒。
叶纪知睡觉很轻,很快就醒了,一样觉得有寒意入侵。
岳溪听到叶纪知吸气的声音,悄声问:“纪知,你醒了吗?”
“醒了。”叶纪知声音有些懒懒的,睡意还未完全褪去。
“好冷啊。”岳溪恨不得钻到叶纪知被窝里一起抱团取暖,可惜这标间里的小床太窄了。
“应该是下雪了。”叶纪知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大雪小雪一天挨着一天,倒是错落有致。
再难入眠的两人没法睡回笼觉,直接拉开窗帘确认,果然大雪席卷,满世界的雪。
叶纪知呼出一团白气,轻轻吹散窗台上已经叠了一层的雪。她看向远方,视线悠长,雪雾遮蔽了所有。
“哇,真下雪了。”岳溪靠在叶纪知身旁,伸手去接雪花。
“岳溪你带厚衣服了吗?”叶纪知侧头问。
“我带了个加绒冲锋衣,应该也够扛了。”岳溪回身去翻找行李箱,给自己套上防寒的装备。
四个人聚在楼下,看着平龙和旺财在雪地里欢快地蹦跳着“盖章”。
眼前一团雪花扑来,叶纪知忙往后一闪,是岳溪朝她撒了一把雪。撒完之后,岳溪缩着头转身跑走,分明是等着人来追她。
叶纪知无奈只好笑着配合她,也抓起一把雪,追了上去。
闹了一会儿,叶纪知喘着气,睫毛上落了一片雪花,眨眼间被热气温暖成水滴。叶纪知揉了揉眼睛,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提议道:“我们拍个合照吧。”
“好呀,阿嚏!”宋遥打了个喷嚏,声音像在玻璃板上撒了一把珠子。
叶纪知看着他两颊发红,忧心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宋遥活动了下脖子,觉得肌肉有些酸疼。
“可能吧,拍完照我量一量体温。”
宋遥把平龙喊了过来,教他怎么给大家拍合影。
岳溪上手挽着叶纪知的胳膊,宋遥也把一只胳膊搭在路平肩膀上,四个人在漫天的雪花里各自拿出想留下的笑脸。
拍完之后,路平拦了下平龙,指了指他们停在加油站旁边的汽车。
“平龙,帮我们把油加满。”
“诶。”平龙笑着答应,往加油站跑去。
“平龙,把这个退烧药给你小米姐姐送去,”余元低着头从小仓库里出来,叫住平龙,递给他一盒药,催促他快去,催完就发愁地念叨,“都烧了两天了,怎么还不退。”
楼上一间标间里,住着一对情侣,四处穷游到这里,结果感冒迟迟不痊愈。
“诶,好。”平龙接过药马上跑起来,几下就窜进屋内,噔噔噔往楼上跑。
宋遥回屋拿出温度计一量,果真发烧了。在其余三人的共同建议下,宋遥吃了感冒药躺下努力休息。
路平见他躺好,关上门走向对面,敲了下房门。
岳溪拉开门,靠在门边。
路平站在门口对两人说:“要不,我和岳溪去工厂吧,纪知留下陪着宋遥。”
“好。”
叶纪知干脆地答应了,路平反而有些诧异,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往工厂行进的路上,车正开得好好的,路平猛地踩下刹车,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燃油表。
岳溪正在打盹,毫无防备地上身往前猛冲,又被安全带拉回。她吓得汗毛竖起,咬着牙眯着眼探头往车前看,以为路平是撞到了什么小动物,她很是不想面对血腥的画面。
“没油了。”路平死气沉沉地语气中透着一种生无可恋。
“啊?不是早上刚让平龙加过油的吗?”岳溪声音里满满的震惊,“这么快就用完了?还是他忘了加了?”
“没加。”路平烦躁地砸了下方向盘,气自己上车怎么就没看燃油表。
“打紧急救助电话吧。”路平平复了下情绪,提醒自己冷静,拿起手机播了号码,却心惊一跳,这里没有信号。
抬头看见岳溪也同样紧握着手机,手指发白。
“我往这边,你往那边,别走太远啊。”路平嘱咐完岳溪,两人开始往两个不同方向寻找手机信号,期待发在群里的信息能抓住一瞬间的信号,发送成功。
雪片打在脸上,路平眯着眼向天空望去,看起来雪好像变大了,手机却依然没找到信号。他回头寻找岳溪的身影,大雪中岳溪的背影已经变得忽隐忽现。
路平急忙往回走,喊道:“岳溪,回来吧!”
岳溪隐约听到路平在喊她,气恼地拍打了一下手机,平时那么流畅的网络,关键时刻死哪儿去了。她哆嗦着往回跑,全身瘫软地靠在副驾座椅上。
“我们先休息会儿,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路平关上车门,“你冷吗?要是能坚持就再坚持会儿,不行我再启动车子开暖气。”
“不冷不冷,省着油吧,”岳溪像许愿一样双手合十,上下晃动,“希望运气大爆发,有车能经过咱们。”
面对绝境一样的雪,路平闭上眼,想要绞尽脑汁找寻其他救援方法,结果大脑不听使唤,冒出一些无关现状的幻想。假如此刻是叶纪知被困,自己穿过灾难般的茫茫大雪,出现在她面前,她感动的样子,含泪的眼睛……
“我们走回去呢?”岳溪的提问打断了路平的幻想。
路平心中尴尬,他坐直身子扯了下衣领,把涣散的心思召唤回来,计算着走回去的可能性。他大概开了半小时左右,下雪路滑,加上对路况不熟,他才开30,要是走回去的话至少要走两个小时以上,但不走的话,在这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路平快速往前迈着步子,偶尔深呼吸缓一下,喘息中胸口直发疼,但他依然没有放缓速度。他说服岳溪留在车里,自己走回去,比两个人走回去快很多,民宿那里有自行车,到时候他装了油再送过来。
路平一直累到实在受不了,才大口喘着气,放慢步伐。放眼望去,根本看不清还要走多远,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走了五公里。
路平再次往前看时,眼前雪片缭绕中走出一个蓝色身影,那种耀眼的湛蓝色,在无尽雪白中如此鲜艳,多像叶纪知的蓝色羽绒服。路平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果岳溪也在场,她大概会反复确认,这是不是在梦中。
路平凝望着蓝色的身影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放大。叶纪知就这么出现在这里,宛如神祇降临,看上去这么不真实。他鬼使神差地想起詹文的那篇日记——“看着她靠近我,微张的唇,低敛的睫毛。我想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叶纪知远远看到路平,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挪动,感觉脚上粘了好几斤的雪泥,需要拔腿向前。
和路平灼热的目光交汇,叶纪知旋即错开眼神,她不擅长应付别人的感动,于是往路平身后做了个张望的动作,问起岳溪:“岳溪在车上?”
“嗯。”路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尽力按捺住心中狂喜地奔流。
他忽然觉得,在郑逢浅登山事故之后,自己再次爱上了雪。虽然寒冷,但是快乐。
“等久了吧?我骑车技术太差了,怕油桶不安全,只敢推着走。”叶纪知说。
路平这才看见自行车的后座上扎扎实实地绑着一个便携油桶,叶纪知的衣服上有脏污的痕迹,她怕是摔了一跤。他刚刚走过的五公里,雪地中的每一步走起来都有雪沾在鞋底,非常吃力,叶纪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两个小时,为他们送一桶油。
“我来推吧。”路平伸出手。
叶纪知以为路平要扶车把,却被他握住了手,她疑惑地看向路平。
路平感觉心中情绪肆意泛滥,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他鼓足勇气,俯身吻向叶纪知。
原本应该吻在她的嘴角,但叶纪知略带诧异地偏头躲开,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皮肤接触的瞬间,路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狂热叫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叶纪知的眼睛,渴望又恐惧地期待着她的反应,在那几秒,路平甚至觉得自己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叶纪知眨眨眼看着他,神色如常地把手轻轻抽了出来,淡淡笑着,低头往后退了退,扶了下油桶。
路平终于感觉心脏恢复了跳动,一时跳得太过狂躁,他有些慌乱,想要抓住这个时机说些什么。如果她想要,他也会为她去“换可乐”,十次、百次、千次,他都可以为她做到。
路平不合时宜的浪漫冲动让叶纪知有一丝讶异和不耐,她开口催路平赶紧动身:“快去接岳溪吧。”然后她往前走着,好像这个吻没有发生过一样。
路平推着车子,急忙跟上。
等到路平给汽车加了油,把自行车塞进后备厢,叶纪知说“等导演到了再去工厂吧”,于是三人踏上返程的路。
路平和岳溪两人其实都心潮澎湃,一肚子的话想说。
叶纪知坐在后排,路平透过后视镜看见她打了个哈欠,眼中莹莹一层泪光,亮得人发慌。坐在叶纪知身旁的岳溪兴奋地说着“我都想哭了,我想着要是被雪埋了,是不是得写个电子遗书”。
叶纪知听了,轻声一笑,她靠在车窗玻璃上,眼皮发沉,瞬间就睡着了。
岳溪立刻安静下来,把围巾摘下来,团成一团,轻轻地扶着叶纪知的头,把围巾垫在下面。
叶纪知一点反应都没有,完全不像清醒时那个敏感的叶纪知。车子颠得乱七八糟,她睡得却很熟。她一定非常累。
路平收回视线。叶纪知之前的笑依然在他心中搅动风云,他的心思生生不息,每时每刻都冒出无数情绪。
她是怎么想的呢?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流逝越久,他就越难以开口。她就像一场没放完的电影,把他悬在了剧情中央,看不到结局,又无法回头,他也不愿意就此戛然而止。
插入书签